术至少打起来还比这好看。
想到这,庄无生忍不住白了身边人一眼。
郑坤注意到了,回望过来。
“嗯?”
“坤,你觉得怎么样?”
庄无生指指场中央,小声询问。这些日子以来相处,他与郑坤已经彼此熟悉,也不再“师傅”“师傅”地互相拘礼敬称了。
“挺好,发力,应变都很娴熟,互相配合得也挺到位。有些地方还挺值得研究的,小庄,你觉得呢?”
“还行吧。”
庄无生皱着眉头敷衍,“我可没你那么会看门道。感觉,总这样推来推去,有点没意思。”
这话用汉语说的,可不能让那位老师父听到。
“我第一次见到嘛。”郑坤也小声地用汉语交流,“不像你是大国来的人。你们那的相扑你是见识过的,我可没有。”
“那倒是。”
他回答,“我说,你要想看,也没必要跑这来,往后我带你去我家乡那看。你知道我是山东人,家离泰山不远,春天三月二十八在山脚县城就有赛神,官府专门设擂台相扑的,那擂台可是一丈高的,不像现在这样就画个圈。打也是真打,年轻后生手痒了还能上台搦战呢,胜了还有彩礼拿。”
“今天也有实战示范,我问过了。”
郑坤说,“等示范结束就有了。并且,咱们也可以上去打两下。”
“那可不一样,我们那的场面,比这热闹多了。”庄无生不屑地撇嘴,“地方又大,擂台又高,人也多,叫好声又高,有意思呀。”
“下次吧,小庄。”郑坤一边说着,一边还关注着场中动向,“下次一定,到你那看看。明年三月春,山东是吧?记住了。”
“泰安县啊。”
“成——嚯,这一下好,直接拨开了!”
庄无生看着他注意力又被场中动向吸引,也没什么话可再说了,摇摇头继续闷坐一旁,看着没意思的所谓日本相扑动作示范,心中百无聊赖。
真是浪费时间。
的确,浪费时间。
自己在这地方干嘛呢?自己好像本来到这个国家的目的,不是来看壮汉推手的吧。
一路走来,跟随着郑坤,更多的时候是一家一家武馆地拜访,兴致来了打两招,没兴致就一旁看郑坤打两招。自己的正事却一点眉目都没有。
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关于那个人的。
当然了。
还指望什么呢?真以为日本就是个弹丸之地?好歹人家也是个国,想在这找人谈何容易,没头没尾的。真要找,也该在更西边才对,跑到京城做什么?京城会有倭寇吗?
自己都在做什么呢?
浪费时间。
庄无生没心思再关注眼前场中的动静,低头,望着自己如今已经痊愈的左臂,手掌张开又合上,做着想要握住什么的动作。
但是自然,什么都握不到,空空的只有一片空气。
也是自然,左臂的骨折已经痊愈了,但是疼痛的记忆却从未消散过。
庄无生望着自己的手掌,面色开始渐渐阴沉,开始回想起过去,曾经,往昔。
如今,自己都在做什么呢?
浪费时间!
他瞥向身边人,郑坤的双手撑着地板。庄无生望着身旁的手掌,望着身边的人,新认识的同伴,过往的同伴,这些记忆混杂着,让他感觉情绪复杂。
在这里,是浪费时间。跟着身边人跑东跑西,四处踢馆,也是浪费时间。可是,又该怎么做呢?要去办正事吗?要离开这位刚结识不久,相处甚欢的同伴吗?继续去走自己的道路,在这陌生的国度,去独自寻找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找到的人吗?完成一个希望渺茫的任务吗?
又该怎么对身边人说呢?
庄无生觉得矛盾。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臂,暂时不想再去想,再去看,再去思考。
先就这样吧。
手臂放下,掌心却没接触到地板,碰上的是有温度的皮肤。庄无生本能地抬手,发现自己刚才压到身边人的手背了。
郑坤也察觉到了,注意力又返回到他身上。
“不好意思。”
庄无生环抱双臂,回答,带着局促。
“没事。”
郑坤将撑着地板的手往回挪了挪,看着他,注意着他的表情,“只是小庄,你看起来一直兴致不高嘛,刚才还听你叹气,看来对你来说,这地方的相扑确实是没什么意思。”
“主要他们演示规范的比较单调,真打起来的时候应该会好点。”
还是敷衍。庄无生想了想,始终又直言相告,“并且,说实话吧,我想着要做我自己的事情呢。”
“哦,对,你来日本,是要找朋友的吧?”
“对,朋友。”
他笑得还是很阴冷,咬字很重。
“有什么消息没有?”
“没,一点都没。”他说,想了想,补充,“我想应该是在更西边吧,叫九州岛那里,挺多汉人,应该是在那。”
“哦。”
郑坤想了想,回答,“对,这几天让你跟着从难波到京都,光顾着我自己,倒是忘了你还有正事要办了。”
“没关系。”
“西边?”
身边的人思考着,“嗯……我本打算是在京都之后往东去的,不过西边……好吧,那我们就往西。今天参观完部屋之后我在京都也没事了,我就跟你一起坐船往西去九州岛。”
“不不,不用麻烦你——”
“——不方便?”
“那倒不是。”庄无生说,“只是你有你的安排,怎么好——”
“你一直陪我到现在呀,那我也该陪你去办你的正事才对。”郑坤再次打断他的话,“并且,有我在,还能帮上忙。我日语不错,能问问当地人。”
“可——”
“就这么定了。”
第三次打断,“嗯,反正我就这么定了。只是,你要是觉得不方便——”
“——怎么会?”
轮到他打断。
“那就这样了,今天回旅舍就去订船。”
“妥。”
庄无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就同意了。低着头,对身边人的决定感触良多。他又开始看着自己的手了,开始看起手相,财运线有点短,倒霉,“算了,谢谢啦。”
手。
“说什么谢呀?对了,你要找的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知道了,到时候也好问别人。”
“……唐——”
“哦哦,等会再说。”依然是打断。郑坤冲他摇摇手,示意他看面前的场地,不知何时,刚才在那的两个也下场了,“动作演示结束。我想,接下来就要给我们示范战斗了。这下你总该有兴趣了吧。”
“哈。”
不置可否的回答。庄无生心想,赶紧打完收场吧,自己还有事要做呢。
眼前,画圈的场地暂时又空了。
部屋师父走下廊边,身着看起来样式宽大的礼服,戴着顶黑色的礼冠,手执一柄团扇步入场中,开口,扯着嗓子高声叫喊了几句。
庄无生听不懂。
“八重师匠任此次竞技的行司,也就是裁判。刚才念的是一些祝神的开场白,并且,也是向作为客人的我们表达欢迎。”
郑坤在一旁翻译。
老人手中扇向旁侧一挥,周遭围观的弟子中,一个人站起来。是个魁梧的大个子,虎背熊腰,挺着将军肚,走起路来像戏台上的将军一样大摇大摆。
裁判报出姓名。
“右方,他的右方,我们的左边,这个力士叫春望松太夫,幕内级别。”
手中扇又向另一侧挥动,另一边,另一个弟子站起来。他看起来年纪相较对手要小一些,也矮了半个头。
两人均只着一件短裤,赤身展示。
裁判也报出姓名。
“左方,那位叫泰山岩三郎,幕下。”
“哈?泰山?”
庄无生眉头一皱,指着场上右边的那个男人。虽然不似左边那位高,但也是一个大个子,两肩宽阔,脊背笔直,胸腹映显饱满的肌肉轮廓。臂膀粗壮,双手自然垂落体侧,双脚迈步,稳重平直,不摇不晃,有如一尊整块巨石雕成的塑像。这人头发也和对手一样,紧紧地扎在脑后,显出高高的额头,面色严肃,脸上的五官,似也是用凿子刻出的一般,不曾变动过半点,“他个日本人叫什么泰山啊?他配得上吗?”
泰山岩三郎似乎注意到他的动作,瞥了眼,而后若无其事地站定。
场上的两人互相对视。而后八重师匠手中扇子一挥,他们又各自转身背向,会到场边,两边的其他弟子已有人提来水桶等物件。两位选手分别舀起一勺水漱口,又接过巾帕略略擦拭身体。并抓起一把……不知道什么白色的粉末撒在圆形的场地上,动作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是在进行服神水,擦神纸,以及撒盐的仪式。”
郑坤在一旁,随着行司的话语翻译。
行司敲击响木,两人又重新回到场中,面对面站立,蹲伏下去。各自的双手合十,拍击,发出清脆的响声,继而手心向上,向两旁分开。缓慢的动作蕴涵力道。
“尘手水,示意空手而战。”
双手向下,按在大腿上。继而,猛地高高抬起一腿,又重重踏下,再换另一边。如此数番,在沙土铺就并撒了盐的场地,溅起一片尘埃。
“四股,作为祭神礼,以及热身运动。”
继而,他们又站起身,在场中走动着,拍打着自己的身体。继而又面对面蹲下,脚尖着地保持平衡,继而又站起来,如此往复。
“还是,呃,热身。”
“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开打?”
“马上。”
终于,最后一次面对面。场上的两人,深深地蹲伏下来,目视对方,不再站起。松太夫摆出双手大张的姿势,岩三郎则只伸出一只手。
“双手外张表示注重进攻,只张一手表示攻守兼备。”
恢复双手握拳的姿势,两名巨汉,庞大的身躯压得更低了,如山岩般岿然不动。互相直视对方的面孔,目光坚毅,不曾丝毫游移。两人有节奏地,不急不慢地呼吸吐纳,令高耸的脊背起伏,他们双手握拳攥紧,慢慢地沉下去。
当双拳触地的时候,即意味着所有的准备都完毕,也即意味着战斗的开始。
场上的人,周遭的人,都保持安静。
等待。
“坤,你觉得谁会赢?”庄无生低着声音询问。
“你觉得呢?”
“我……比较看好那个泰山。”他手又朝那年轻男人指了指。勉强算是和自家有点关系,给我们山东人长点脸啊老哥。
“是吗?我倒觉得春望会获胜。”
郑坤也小声地,抱着双臂,语气平静地回答,“从两人的年纪,等级,站位,出场顺序,以及表示攻防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前辈。在客人面前展示,部屋不会让前辈被后辈越级战胜的。那样不太合规矩。”
“他们要打假赛?”
“示范对战,小庄。当然会有安排了。不过示范者的动作,发力,绝对是实打实的。”
“行,总之,我跟你赌……一钱银子,还是泰山赢。”
“瞧着。”
庄无生不再说话,目光重新望向场中。只见那作为裁判——行司的老人,处于两方中央的边界处,弯着腰,将扇子举在身前,举在两人中间。
预备。
终于,经过长久的仪式,准备,已经等待之后,要开打了。庄无生看着场上的两人,尤其注意泰山岩三郎。泰山?那么,示范赛就示范赛吧,展示一下。让我见识见识相扑格斗的技术。我想多学习学习。
我等不及要多学习了。
早学完早结束。
没有发令,也没有宣告。只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角力开始了。
弯腰匍匐,双拳撑地的两名力士,同时向前方猛扑过去,撞击在一起。以手推搡,以脚蹬地,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以纯粹的力气来互相较量。
一拼之下便见真章。身材更高更壮的春望松太夫明显占据优势,双腿鼓劲朝前迈动,将对手朝后推去。另一边,泰山岩三郎则顽强抵抗,一脚前伸,一脚向后抵住沙地,然而却止不住对方的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