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莲花灯
采取青瓜绿,四枝扦插为良驹,供归魂驾驭。
记得年少之时,兄弟两人很喜欢过节。节日很热闹,大街上总是能看到许多人,相识的或不相识的,都聚在一起,因为同一个特殊的日子彼此联系。节日也很有趣,节日之前,之中,之后,总是有许多事情可以做,许多的工作,许多的安排,许多的活动。那些习俗或者活动,对于大人来说或许司空见惯,或许只是出于义务的劳动,但小孩子可不这样想。在小孩子的眼中,一切都很奇妙很陌生,一切都是未知。
节日是一年才会有一次的,当旧时记忆已经差不多消磨殆尽的时候,它又如期而至,又搅动起孩童心中的好奇,又让他们兴奋让他们快乐,让他们度过别开生面的一天。所以每一年都丰富多彩,让人趣味无穷,每一年都值得盼望。
泉谷仓靠在北大门旁的城墙边,用自己的胁差削着一根不知从哪捡的树枝。他把褐色的外皮削去,将树枝削成纤细笔直的白色木棍,在手中掂量了两下,似乎是要审视其韧性,削得太细或者粗细不均,歪歪扭扭,就无法支撑重量了,并且看起来也不好看。
在他的身边,欲进城的人已排成了长队,一个个地慢慢挪动,背着包袱,拉着车架或者牵着牛马向前进,在城门下挨个接受士兵盘问。只是一些例行的如名牌,住址,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但士兵们问得很细致,有的时候还要翻包裹搜行李,这就很耗费时间,让那些排在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
泉谷仓暂且没理会周遭的嘈杂,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眼下的一切由士兵料理便足够。他用胁差在削好的细棍上等距离刻了三道痕,然后将其掰折为等长的四段,锉平切口。成果不错,他很满意。
他收好胁差,又取出别在腰间的黄瓜,这是早上出门时带的,带了两根,一根吃了,另一根留到现在。泉谷仓将黄瓜拿在手中打量着,然后把四根削好的木棍插在黄瓜上,两只在前,两只在后,就像四只细细长长的脚。这黄瓜看起来也就像了一匹有着长长身躯的,通体发绿的小马。
精灵马,此物于过节初时制作,加以供奉。以盼其能快步奔跑,将故去的魂灵速速迎回人间,迎回家中。
垂髫之年的兄弟两人,并不多懂得所谓习俗背后的寓意。只是为这祭品的别致模样吸引,于是自行模仿着做好之后,便一人拿着一个,举在手中模拟马儿奔跑时的姿态,把自己想象成骑手又想象成坐骑,一边发号施令一边咴咴嘶鸣,扮做浪迹的游侠,扮做威武的将军,扮做大神与恶鬼,在院中驰骋,追逐。大人,家族中的亲戚长辈们同聚一堂,见此情景也不予计较,任由不懂事的他们任性胡闹,自由玩乐,不管不顾地抒发独属于孩童的天真快乐。回归的祖先英灵若见此景,也一定只会感到欣慰。
但现在,泉谷仓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已经不再是曾经对一切好奇的孩童。世界于他也不再陌生,节日于他也不再轻松快乐。见得多了,便平淡了,一切也都可有可无了。过往如此,今年更是如此。曾经过节是热闹团聚,如今却成了礼尚外来。曾经过节是一种享受,如今却成了义务,而就连义务也不是非尽不可。
譬如今日在外值勤,他就并不因无法回家过节而有所遗憾。此时若他真在家中,想来也只是虚度一个白天的时光。相比之下,还是工作更加有意义。回归的兄弟魂魄若知他的选择,也一定只会加以理解。
毕竟今日于此值守,老弟,也是为你而做呀。
泉谷仓看着手中的黄瓜制的精灵马,心中默想。若我有幸能捕获那致你于死地的元凶,对你来说,难道不是比祭礼香火更大的告慰吗?
他抬头,面前大道上一路延伸的长队,嘈杂声不绝于耳。今日进城的人很多,出城的人也很多。正是过节之时,人人都想着快点回家和亲属团聚,进行节日的仪式。焚香烧火,做法诵经,祷愿布斋,祭奠先祖,为回归现世的魂魄们施行供奉。
今日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来往客商如此众多,实在令人担忧。泉谷仓望着人群,一双眼睛在队伍中仔细搜索。独臂跛足的直接目标很容易找,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同党联络?若是能抓住线索,便可追问出其人下落。因此,虽然城门盘问工作繁琐,泉谷仓依然保持警惕,不肯放松。这也给了随行士兵很大压力。
他手中握着精灵马,走到城门口,士兵们正在清查一辆送货马车,每一个人都要报上名号,每一个箱子都要打开搜索,以防藏匿。
“他们从哪里来?”泉谷仓指着领头的,问那个在看名牌的士兵。
“草津。”
士兵一边看一边回答。
“做什么的?”
“大人,小的是药商,给城里的寺庙送制香材料。”领队抢先说话,伸手指着货车上的木箱,“都是过节要用的东西,不能耽搁呀。随从的都是商铺的伙计,大人行行方便,放我们过去吧。”
“职责在身,无法通融。”泉谷仓冷漠地回答。
“……是。”
那商人还想说。但他站在那表情严肃,纹丝不动,浑身气场和手中的精灵马很不相称,武士的威严让对方再难开口做什么争辩。
“泉大人,名牌和文牒没问题。”士兵查完,汇报,“车上的货也都看过了。”
“你,还有你的随从,把右手举起来。”
泉谷仓命令。
商人犹豫着举起手,也叫伙计们如此。他看了看,没发现任何问题。
“过去吧。”
马车过去了,下一群人挪动着上前来,和刚才一样接受盘问和检查。
“这样查下去,恐怕到天黑队伍也散不掉呀,泉大人。”
站在他身边的副官小心询问,指着人群,“基本上都是要进城过节的,我怕在这耽搁太久了会出现问题。要不要放松一些?”
“不成,必须严加查访。”泉谷仓回答,“我们要找的是一个杀人重犯,他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这事很严重。如果让对方或其同伙混入城中,你我都难逃干系。”
“那……要不我另找一队兵过来再开一路通道?”
“行。”他点点头,“再找人到后面去维持秩序,让他们耐心等一等,不要哄乱。”
“是。”
副官领命而去。泉谷仓沿着队伍向外漫步走去,目光审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情况的确如方才所说,这些,基本上都是从外地回京过节的民众,或者为节日需要进城的行队,等久了,的确很容易造成不良影响。但他依然没有打算改变主意,这值守任务于公于私,都不容他敷衍了事。
经过的人见到他这样一位高阶武士,大都老实地低下头去,但也有几个指指点点,口中闲言碎语的,想来已是按捺不住耐心。泉谷仓对此不予理会,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手中握着精灵马,感受着黄瓜表面那一个个带刺的小突起,他内心还是泛起了波澜。
这般严格盘问,这般耽搁,或许完全是浪费自己的,以及面前这些人的时间。要在如此众多之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一点异样,一点可供利用的线索,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自己要找的,其人或许选择了别的路径入城,或许根本没打算入城,又或许早已在城中了。希望何其渺茫,自己虽已注定要在此驻守又一个日夜,注定要错过这个重要的节日,但有必要让如此众多的无关人士也陪同一起徒耗时光,消磨耐心,耽误事务吗?要在他们的这一天中留下一道不快的阴影,让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对这节日丧失兴致吗?
泉谷仓停下脚步,看见队伍中有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在排队,从外表上看像是城外的农民,大小包袱都背在身上,拄着拐杖,衣衫简朴,面孔被一个夏天的太阳晒得黢黑,皱纹饱经风霜,头巾束扎乱发。那两个孩子,年纪大的站在母亲一边,年纪小的则被父亲抱在怀中,他们,想来也是进城过节的吧。
两个成年男女见到他时也像多数人一样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可孩子们却天真地依旧互相自顾自地玩闹,喧哗,旁若无人。年纪大的逗弄年纪小的孩子,年纪小的被抱住,挣挣着乱动,让家长很是费心。泉谷仓看着那大约四五岁的孩童,看见孩童的手中捏着一个大头萝卜,萝卜上插着四根短短的草茎。同样是精灵马,看来是做成了猪的形状,当做解闷的玩具。
年幼的小孩子,将手中的小猪高高举起,对着大孩子挥着,口中还煞有其事地发出吭吭声。那模样那动作,让泉谷仓感觉真熟悉,让他严肃的面庞上轻轻浮现一丝微笑。
农民夫妻似乎注意到身边武士的目光,父亲扯了扯怀中的孩子。那孩子怔了怔,抬起头看向他,看向他手中的黄瓜,而后,又笑了起来,又毫无顾忌地对他挥动起萝卜小猪。
泉谷仓举起手中的黄瓜小马,轻轻摇了摇。就像过去一样,也和过去不一样。
“大人,泉大人。”
身后,副官小步快跑而来。
“何事?”
泉谷仓脸上的微笑消失,又变回了不苟言笑的成年人,迎着来人走去。
“有士兵汇报情况。”副官回答,指着拥挤的城门,“我们发现一个人的身份可疑。”
“哦,是缉犯吗?”
他双眼闪过光,“只有一只手的跛足男人?”
“不,但是……是一个外地人,想要进城。他说他从丹波来,但是我们听他的口音像关东一带的。”
“关东?”
“并且他的名牌也有问题。”
“过去看看。”泉谷仓一边说着,一边和副官朝向城门快步走去,不由自主地咬起牙关,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黄瓜制的精灵马。身后,依然是排队的群众嘈杂声音,夹杂着孩童的哭闹,但他已不予理会。
快步。
“不好。”
泉谷仓注意到,城门那里,似乎也发生了什么变故。
前方,等候进城的群众,方才还有序地排成队列,此时不知为何开始纷乱。其中似乎有人大喊,似乎是在向守门士兵高声抱怨,宣泄对于漫长等候的不满。于是连带着情绪开始感染传播,于是人们开始杂乱地往一个方向拥挤成一团,场面开始变得混乱。
“警戒!”
他命令,同时脚步迈开,奔跑起来。
“是!”
副官跟随回应。
“拿着。”
他手向后一伸,也不管身后人是否反应,便将手中物件丢了过去。所幸副官眼疾手快,接下了他抛过来的精灵马。然而始终未能接稳,那细枝削成的四肢有条腿受到碰撞松脱,掉落在地面。事后,泉谷仓虽然重新削了一根木棍接上,但却没注意到短了一截,以致其摆放在盆棚中站立不稳。跛足的马驹,也不知还能否胜任迎接故往魂灵回家的任务。
不过那是事后的事了。
而在当时,在向着城门奔跑,向着那混乱拥挤场面而去之时,他手中紧握出鞘的佩刀。
炊制熟米饭,荷叶承托付佛坛,解饿鬼苦难。
虽是将近正午,正堂依然不见光明,太阳只能照得窄窄的一块,余光入不得室,敞开的门扉似乎连接了阴阳两个世界。油灯点起,烛火摇曳,散发昏黄的微明,徐徐的香火烟雾萦绕,更令此间显得阴沉肃穆。
堂中搭设起两层的佛坛。第一层的正中央摆放了一块灵牌,上书“三界万灵位”。灵牌两侧斜插着方旗,前方则整整齐齐地树立着一众书写经文的木板塔婆。蔬果,鲜花,时令点心则摆放于第二层,围绕着灵牌,端端正正,以上好的漆器盆盘盛置。另有一碗清水,一碗米饭置于前。水是今早新取的,一尘不染。米也是今早新煮的,颗颗饱满,粒粒白皙,松松软软,以荷叶为底,在暗褐色的漆碗中高高堆成一座小山。
金色的香炉中冒起了袅袅青烟,萦绕于室内,散发着温和的香气,招引群魂。佛坛前,则有法师和尚穿着袈裟,主事盘坐于首位,手握数珠,低声念唱,其余分两列于后随声齐诵。以梵语进行祷告,伴随着不时响起的铃声和铜罄,超度三界之中零丁无依,饱受饥渴折磨的万灵。
据传,昔时佛陀弟子,目犍连尊者,以神通力得知其亡母堕入饿鬼道,饱受饥苦,状若倒悬。尊者无能为力,便求问佛陀,佛陀传其《盂兰盆经》,嘱其于七月十五日集结众者办斋会,供养高僧,以大功德施行救助。目犍连依言从事,其母及诸多孤魂便终于得以解脱。而此会于民间兴盛,流传演变,便有了今日的盂兰盆节,也就有了此时的施饿鬼会。
荣觉院夫人作为一家之长,此时端坐于旁侧,低头微闭双眼,手握数珠,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