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拉谢号。
诺玛坐在甲板上,将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的七弦琴解开包裹,平放,有弦的一面朝上,有白点的一边远离自己。望着面前的乐器,她今天打算再尝试一次。
弹琴的基本指法没什么不同的,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弦,不同的音。话虽这样说,琴和琴始终存在区别,不同的琴,弹起来感觉也不一样。平着放,抱着弹,多一根弦少一根弦,差别虽小,但还是会令她困扰,感觉陌生。
她现在已经差不多明白了这琴的结构。一边是头,一边是尾,调弦的音柱在琴的下方,调的时候要稍微抬起来一点调。琴板上的那些白点则是为了方便取音,越靠右,取得弦越短,那音自然也越高。
她随便找了一根弦,靠最上面那一根。左手一根手指对准一个白点,按着弦,右手食指试探地勾动。琴弦震颤,发出一声轻轻弱弱的颤音。
音调并不如她所想。声音听起来是意料之外的沉重,闷闷的。
诺玛左手向右边移动了一些位置,对着另一个白点按下去,右手再勾弦。感觉这次声音听起来高了一些,但是太短太急,响了一下就不响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费解地思考,想了想,侧过身拿起自己的班卓琴,试着找了个同样高低的音弹一下,发觉两者存在明显的不同。调子高低一样,但班卓琴弹出的就是很顺的有回响的音。
是因为指法不对吗,刚才按的时候按太紧了,勾的时候又勾得太用力了?这么一想,自己刚才的动作确实太过笨拙僵硬。她放下班卓琴,又面对七弦琴试了一次。
这次感觉好一些,音调能够对上,但音色听起来还是略有差别。和班卓琴有差别,和自己想象的也有差别。
为什么呢?
是自己的动作做错了?还是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诺玛也不知道。
但至少,现在找准了一个音。那么接下来,其他的音位大概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推出来吧?
大概吧。
她比对着自己熟悉的琴位推理,找了另一根弦,按弦,按的位置没对上徽位但也大差不差,然后拨弦。结果弹出来的音调又是和自己想象不一样的。
因为这琴的弦拉得很长吧?也因为绷得更紧吧?她心想,右手一下又一下地重复拨着,发出的声音还是原来那样。她把琴端起来,扭动琴柱调了调弦,再试了试,结果更不一样了,比原来的还要跑偏。
她再反方向调弦,试一试,调一调。也不知耐心地尝试了多少次,终于感觉声音准了。
这对诺玛来说总算是一个进步吧,让她感觉有点成就感。于是她对着第三根弦又开始如法炮制,如果能够把弦的位置都调成自己预想的位置,那么自己就能弹出预想的音。这乐器,也就可以为自己熟悉,她或许终于可以用这琴来弹一首曲子。
诺玛弹了又调,调了又弹,不厌其烦地沉浸其中。不过很快就有人从船舱里探出身子,对她开口大声喊叫。船现在虽然靠了岸,但还是有几个水手没打算住旅社而选择继续待在船上生活,现在是中午,正是午睡的时候。诺玛当然是听不懂那位水手的话,但从语气可以判断出是嫌自己太吵,打扰到他睡觉,让自己安静点。
这样的话她过去在船上生活的时候,已经听过挺多次了。
所以诺玛也就没再继续弹,将七弦琴推开,又拿布将它包裹好,站起身。那个气呼呼的白人水手见此也没再继续讲什么,舱门重新一关继续去睡。
诺玛被挨了一顿批评,站在那,抱着包裹起来的琴,感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成就,还想继续琢磨,结果却被叫停,方才刚刚冒头的喜悦现在荡然全无。但她也明白自己刚才是在搅人清梦,那一声声重复不断的琴音,想来确实会是很烦人的,她自己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噪音。也难怪会被别人讨厌。
这样的话过去在部落村子里的时候,也已经听过挺多次了。阿库玛曾经告诉过她挺多次,如果她总是要在中午练习,打扰劳累了一早上的大人们午睡,那么挨骂也是活该。
阿库玛……
诺玛想起家姐,叹了口气。
看来想再练习摸索,只能等到下午了。要学这个新的乐器对她来说并不是很难,因为她本身会弹琴,知道该怎么弹,只要有人能给她示范一下,说明一下,那么她再多花点时间摸索熟悉,就能弹得更好。
可惜没人教她。
诺玛抱着琴,站在拉谢号的船首朝码头上望去。现在是中午,午后。她期待着能在码头上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但希望却一直落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夏玉雪到现在还没来。虽然夏玉雪来了也没法教她弹琴,说的话她也没法听懂,但至少听着夏玉雪的自言自语,有夏玉雪陪着她,她能感觉不那么无聊。
并且夏玉雪就算无法给她弹琴,也还会和她一起做游戏,抓子的游戏,挑棍的游戏,打水漂的游戏。昨天两人一起玩得很快乐,还有曲秋茗,还有冈田大夫。她们会陪自己,和自己说话,陪自己玩。
但是现在,夏玉雪不在,曲秋茗也不在,冈田大夫也不在。诺玛独自一人身处拉谢号,实在感觉无聊,感觉孤单。这小女孩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现在不能练琴,现在也没有人陪她玩游戏,她只能孤零零地看着远方的天空,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也无人可对之说。
阿库玛在哪里呢?
她望着天空,回忆起家姐。这是她至今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了,然而她却不知道姐姐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姐姐的病好了吗?这些问题没有人给过她任何答案。每次问曲秋茗,都说在治病。问白皮肤威斯克斯,自然更是什么答案也得不到。
诺玛向着四周张望。现在实在无事可做,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于是她向着舷梯走去,准备下船去别的地方,去找一个可以与之说话,可以问问题的人。下船的时候,她看到了船上的首领老伯,那位白人老伯总是很悲伤,看到她总是唉声叹气,她不喜欢看别人在自己面前这样,她希望看到别人开开心心的笑容,希望能够用自己的琴曲和歌声给别人带来笑容。
白人老伯站在台阶上问了她一些问题,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诺玛只是挥了挥手,猜他是盯住自己不要乱跑,便指了指旁边的那艘镶红边的,叫“纠迪士”的阔气大船。那里是她的目的地,她现在确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去那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诺玛下了船,在码头上走了不远,又上了纠迪士,在甲板上看到了白皮肤威斯克斯。威斯克斯正躺在一张长椅上晒太阳,脸上戴着奇奇怪怪的东西遮住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午睡还是不在午睡。
“威斯克斯,威斯克斯。”
她走到躺椅前,伸手摇对方的胳膊,也不管这人是在午睡还是不在午睡。
“别烦我。”
白皮肤威斯克斯躺在那维持原状头也不抬地回答,黑黑的两片圆宝石板对着太阳。虽然现在太阳不是很大但这样不也还会刺到眼睛吗?“自己玩去。”
“我不能弹琴。”
“当然不能,现在大家都在睡觉。刚才你被维诺先生骂了吧?”
“……嗯。”
“那么别弹琴了,玩点别的游戏。”
“夏玉雪在哪?”
诺玛没像往常一样受她的打发走开,问到。
“不知道。”
威斯克斯说,“和我没关系。”
“在哪?”
她固执地又问一次。她不喜欢和白皮肤威斯克斯说话,因为对方也不喜欢和她说话。但今天,诺玛实在没别的人可以说话了。
“不久来。”
对方躺着说,至少是一个答案。
“什么时候?”
“中午。”
“现在?”
“过一会,或许。”
威斯克斯舒服地躺着,挪了挪身体,仰着头望太阳,“她很快会来,诺玛。但今天她有大人的事要做,她来了你别烦她,就像你别烦我一样。”
“什么事?”
诺玛对她说的话一知半解,这人说的虽然是自己的语言,但依然让自己很难听懂。她才是个小孩子。
“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椅子上的人又说,“她自己的事,别问。”
“曲秋茗在哪?”
威斯克斯让她别问夏玉雪,她就换了另一个人问。
“城里。冈田大夫和她在一起。”
“做什么?”
“大人的事……”对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诺玛不明白这个表述中存在的歧义,“……重要的事。”
“什么事?”
她又问一遍。
“诺玛,你很烦。”威斯克斯终于忍不住了,坐起身来摘下脸上的东西,低着头用那双红眼睛看着她,“你家人没教过你不要打扰别人午睡吗?”
“阿库玛在哪?”
还问。
“不知道。”
对面的人停了一会,回答。一边说,一边伸手朝她扫了扫,像要把她赶走,“自己玩去,别来烦我。”
“没人和我玩。”
又一次没得到答案。诺玛感觉非常失望,固执地在她身边不肯离开,这人很讨厌,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人能和自己说话,“你和我玩吗?”
“玩点一个人能玩的,去画画,去……扎草人,去刻面具。做你能一个人做的游戏,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保持安静。”威斯克斯手又扫了扫,确定是要把她赶走,重新躺下,戴上那两颗黑宝石继续看太阳,“去。”
“无聊。”
诺玛忿忿不平地嘟囔着,转身离开。这人对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根本不愿搭理的态度。她也不想再和这人说什么更多话,问什么更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无聊就对了,孩子。”
背后,躺椅上的人继续用慵懒的语气对她说话,“大人们可很难无聊,忙这个忙那个天天都忙,珍惜你现在还有无聊的机会。”
她没再接话,已经离开了纠迪士,结束这次短暂又让她自己不快的对话。
“别乱跑。”
背后人说,她没听。
诺玛继续在码头漫步。现在是中午,人人要不是在吃午饭,要不就是吃完午饭在睡觉,没多少人见到她,见到她也不当回事。她抱着曲秋茗的七弦琴,背着自己的班卓琴,走着走着,看到身边那艘大大的黑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黑船边搭起了船梯。
这就是那艘黑船。自己以前和阿库玛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的,是那红衣女孩和那只狗的黑船。
但现在自己已经不住那了,红衣女孩和狗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船原本是空无一人,为何今天突然搭起了船梯呢?
萌生故地重游的念头,她朝着黑船走去,决定来一场探险。
至少这是一个游戏,反正自己无事可做。
并且也足够安静。
诺玛重新踏上无名船的甲板。
一切看起来都和过去没什么变化。绳索、木桶、箱子还都像以往一样摆放在原先的位置。船上的木板长年被海水浸泡,那盐腥味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刺鼻。帆布还是收起只留下光秃秃的桅杆耸立,顶上的旗帜坠在那随着海风微微晃动。
即便是白天,重新踏足此处,也让诺玛感觉不安。眼前的景物明明是她熟悉的过往模样,但此时只令她感觉陌生。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地方,这条船。也不喜欢红衣女孩和狗。
诺玛沿着甲板,走到敞开的通向船室的板门前。回忆起当初,自己在威斯克斯的带领下来到此处的情景。她沿着楼梯走下船室。走廊还是黑洞洞的,唯有头顶木板缝隙间照入阳光,令她可以略微视物。
走廊还是这么熟悉。诺玛的思绪回到过往的夜晚,自己躲在房间里倾听走廊上孩童和野兽脚步声的情景。也同样回忆起自己曾经偷摸从走廊行上甲板,借着月光呼吸新鲜的海风弹琴的情景。她现在正一路向着过去居住的房间进发。
头顶传来锁链的晃动声。她记得,红衣女孩曾经对她说过,那些是奴隶们的枷锁,和她同族的那些被变卖为奴的人留下的东西。黑暗的环境中浓浓的腥味,盐味,以及血味。诺玛走两步就回一下头,生怕回头就又看见红衣女孩跟在自己身后,更怕看见黑狗。
但她们现在都不在这。曲秋茗说过她们现在在别的地方,不会再来恐吓自己。真的吗?
她的脚步放轻,像以往一样,在走廊上安静地行步,生怕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