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这一天是中秋节。
在日本,这个节日也被称为“月见节”。人们也有赏月的习俗,会将糯米做的月见团子垒起来作为贡品供奉月亮,有的地方神社会有歌舞祭典。这是一个庆祝秋季丰收的节日。
就是这样。
“晚上出来喝两杯。”
王红叶站在她的宿舍门前,倚靠着门扉双手环抱身前,姿势和两天前一样。但是穿的衣服不一样,又换回了平时穿的红衣白衫便服。头发也不再绑髻,梳回原先披在脑后,下端扎起的样式,红头巾倒是没缠。
“为什么?”
唐青鸾正坐在屋子里擦刀,注意到对方不是问句,是祈使句。
“过节了。”
“我已经过过一个了。”她翻了一下眼睛,回答。
“再过一个。”
“不过。”
她又低头继续摆弄刀具,“这个节日,晚上不应该是和家人一起吃饭吗?”
“我妈不过中秋节,中午我陪她吃过一顿了。”王红叶还站在那,“并且,这儿的中秋也没有阖家团圆的意思。”
“有没有我都不过啊。”唐青鸾说,“我在这也没家人……在明国也没有。我也不是很想过这个节,要看月亮的话出门就能看到。”
“我有话想和你说。”
这恐怕才是目的。
“那你在这里说就行,没必要再等到晚上再到外面说。”
“我想等到晚上,等到外面说。”
“那就别说了。”
她低着头,光滑的刀身反映出她的脸,映得不是非常清楚,看不清脸上表情。
低头,等待。
但对面没有回答。
也没有离去的脚步声。
还能微微听到呼吸。
“唉。”
唐青鸾叹了口气,没抬头,“就两人啊?”
“就两人。”
“你再把俊秀叫上呗。”这种话自己怎么说得出来的?还说得很自然,“这次他可没有外出去做什么事,可就在这城里呢,低头不见抬头见。”
“只有你,我。我们两个,没有别人。”
“那,你打算怎么解释?”
“解释什么?”对面的声音似乎很不耐烦,“我在结婚之前,和你约会,只有我们两个,晚上,到城里的一家酒馆的一个小厢房里,一起喝酒,或许还会喝到很晚才结束,或许都喝醉了就睡在那了睡了一个晚上,或许醉得都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还需要什么解释?”
“……”
你不是很明白其中利害吗?这么说到底是想让我答应还是不想?
“戌时,城西,真鹤居酒屋,七草间。我等你,你吃完饭再过去。”
唐青鸾低着头,抬眼看见对面一双脚在说完话之后就转开,随后房门直接关上了,发出重重的“咔——”的一声。
人就这么走了。
“……我还没答应呢。”
她直起身,一手拿着手帕,一手捏着卸下来的太刀刀身,愣愣地看着合起的房门。
不过,对面似乎根本没问她答不答应。
所以要答应吗?晚上要去吗?
不去的话,真的把对方晾在那似乎也没什么问题。说到底,干嘛突然跑过来见面?本来不是不想再见面的吗?
所以还要再见面吗?
她问自己。
可是自己也给不出什么恰当的答案。
“啧。”
唐青鸾啧了一声,抬起左手,伸出拇指点赞。
“搞错了。”
放下左手抬起右手,伸出拇指和小指,凑到耳边。
今天早上卯时,已经收到了从难波那打来的电话,信号良好。现在还未到酉时,其实酉时报平安的时候顺便再说也来得及。
不过最好还是现在就汇报,现在她需要向领导请示。
回复:你自己看着办。
戌时,城西,真鹤居酒屋,七草间。
入夜,秋季,现在的天空已经是一片漆黑。一轮明月高挂,光亮令周遭繁星暗淡。八月十五的月亮,满月,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都一样圆。苍白如玉如瓷,其上点缀略暗的斑驳,由此形成了图案,桂树?蟾蜍?捣药的兔子?日本这边的说法似乎是在打年糕?
此时此地,看着这圆圆的,比平时似乎要大上许多,大得吓人的月亮,唐青鸾心里感觉有些不安。很不合时宜地觉得它白得像骷髅一样,那两块斑驳就是两只眼窝,默默地在万里之外的空中注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厢房里没有点灯,通向院落的门扉敞开,因明亮的月光照入所以并没有多暗,但却令光照不到的角落显得更黑了。月下,坐在那里的人是黑色的一片,和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几乎连在一起。
坐在那等候的人,身边放着一个方台,台上堆着一个个圆圆的糯米团子,那就是给月亮的贡品。边上放了一盆水,那是反映月亮倒影供人低头赏月的。
那人身边还有一壶酒,还有两个酒杯,还有些其他的点心。
唐青鸾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一副景象。她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去。
当然要了,来都来了。
“过来啊。”
背对着她的王红叶抬起手招了招,望着月亮。还是白日见过的,许久以前就熟悉的打扮。白衫袖口捋到小臂位置,光脚踩在地板上,夏天可是早已结束了。
唐青鸾走过去。
坐到她的身边。
发现酒已经开封,对方的杯中已有了半杯。那是很大的杯子,唐青鸾觉得其实原本是用来喝茶的。酒瓶也很大,圆柱形的细口陶瓶,边上的木塞子大概是瓶盖。
没等她就开始了。
“这是我自己带的,从难波来的酒。”
王红叶边说边给她的杯中斟满,“你在难波是不是已经见过那位商人了?曲秋茗小姐认识的那位西方商人,威斯克斯?上次我们一起喝的酒也是她给我的。这一瓶也是烧酒,但不是上次的葡萄烧酒。那商人介绍说是东边的新大陆当地人的酒,用一种很像芦荟的植物陈酿。你尝尝吧,它有一种很独特的口感,微微的麻麻的感觉。”
唐青鸾举起酒杯,看着杯中略微有些浑浊的酒浆,轻轻啜了一口。
“怎样?”
“还挺好喝的。”
不管怎么说确实是挺好喝的,“这是你买的吗?多少钱呀?”
“这瓶没要钱。”
王红叶说,“是送的,算是不能来参加婚礼所以提前送来的贺礼吧,今天刚好送到,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尝。”
“你说的那个商人我听说过,但没见过。”唐青鸾心想是不是因为刚好送到,这人就想起来喊自己喝酒了,“冈田片折小姐我倒是认识。”
“啊,对,那是她船上的医生,我和她做生意时也为我们翻译。”王红叶依然看着月亮,“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见过和你一样的人?就是她们二位。”
什么时候说的?
好像是很早以前。见过,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也不在乎。但是——
“所以?”
“没什么所以,顺口一提。吃过了?”
“吃了。”
“吃的什么?”
“饭。”等于没说,“配螃蟹糊吃的。”
“我晚上吃了两个馅饼。”
这种问答的目的究竟何在?
唐青鸾低头,望向水盆中月亮的虚影,秋夜的微风吹过,水面波澜,月影破碎。她感觉有点冷,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暖暖。
“我今天没看到曲秋茗小姐。”身边的人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她是已经回去了吗?”
“嗯,她去难波了。”
唐青鸾回答,尽可能回答得简单一些,“难波的船快要出发了,她也快要回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目的来了。
“我?”她抬起头看了眼身边的王红叶,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王红叶没看她,“还没决定好。”
“婚礼之后吗?”
“不,或许更久吧。”她说,“我是想回来继续学习剑术的嘛,不至于学个十天半月的又走了吧。”
“那可有的学。”
“再说吧。”模糊的敷衍回答,“嗯……对了,说到这,我可不能喝太多。明天上泉老师也要走了,早上我们要送行的,我可不能睡懒觉。”
“哦,知道了,好。”
王红叶点点头,伸手按住酒瓶,“那你说你今晚喝几杯,我就给你倒几杯。”
“呃……”
这么大的杯子,大概能……呃……
“你是那种说喝多少就喝多少的人吧?”
“……呃……”
“算了,你自己看着办,一共就一瓶。”
王红叶说着,按住酒瓶的手移到她自己的杯子上,拿起来将杯中剩下一半不到的喝完,然后再斟满第二杯——或许是第二杯,谁知道来之前喝了多少?
没碰杯呀。
不过自己刚才也没碰。唐青鸾想着,虽然没碰杯但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半。虽然想着和对方一样喝完但能力有限。
放下杯子,感觉内心一阵冰凉接着翻涌起热浪,呼出一口带着酒精味的温温的气。
“往后坐一坐呗。”
王红叶说着,拿起酒杯和酒瓶,还有那一碟似乎是动都没动过的小吃移到身后,然后挪动身体向后移动,靠到敞开的纸板门前,很舒服地背靠着门扉。抬头望月,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目光有些涣散。
唐青鸾跟着向后移动,也靠着门扉,坐在她的身边,相隔一段距离,低头,望着离远了的水盆,发现角度变化后水里看不见月亮了,于是又向前抻把盆拉近。
也不知为何如此固执,不愿抬起头去看空中真实的月亮。
“那么,你是有话想说,对吧?”她问身边人,“是什么话呢?”
如果快点说完能不能就散了?
明天还要早起。
“还记得上一个节日,我们两人一起做了什么吗?”
王红叶问。
“记得。”
唐青鸾简短地回答。
“全都记得?”
“全都记得,怎么了?”
“我有点记不太清。”她说着,从衣衫中取出两封信,先递过去一封。唐青鸾接过,发现信口没有密封。
“打开看看。”王红叶点点手指,示意。
唐青鸾把信抽出来。
“哦,是喜宴的请帖呀。”她拿着那张金纹纸,月光下,其上字迹有些模糊,但这样式自己可是很熟悉,因为自己也有一张,“怎么了?”
“这是寄给从平户来的那些人的请帖中的一封,没送出去。因为那个人没来,我之前吩咐她来的但是没来,所以请帖又还给我。”
王红叶又举起手中第二封信,“没来的原因在这里写明,这是她写的。平户那有些情况,谢和的那些旧部最近在暗中四处扩招人手,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留在那以备不测。”
唐青鸾对着月光又细细看了一遍来宾的名字,一串看不懂的字。
但她知道王红叶说的人是谁了。
这让她感觉紧张。
至于王红叶所说的情况她也有所了解,不过先不提这个。
先蒙混过眼前的关。
“所以?”
装傻充楞地问。
“所以,我不太记得上次盂兰盆节我们一起做什么了。”王红叶盯着她,她低着头,“我们当时一起做了什么?”
“逛街,买东西,看游行跳舞。”
“还有呢?”
“还一起看了五山送火。”
“就这些吗?”
看不见的目光让唐青鸾后背凉飕飕的。
“就这些啊。”
于是她抬起头,笑了笑掩饰,右手握着那张没送出去的请帖,“咋了,你想说什么呀?”
“……没什么。”
对面,平静表情,目光放空,朝唐青鸾伸出手,“只是觉得那个人不能来,有些遗憾。她还挺想你的,信中还问了你的情况,问你日语学得怎样了。算啦,我明天回信给她吧。你把请帖还给我,即便不能来参加,我也还是想把帖子送到平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