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时序才在办公室里摸出烟盒,门又被敲响了。
他出差好些日子,许多事项线上处理不方便,所以一回来就没个清净,一拨人接着一拨人拿着材料过来请他抓主意。
所以,刚刚那个画面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再度被打断。
这次来的是史凯风,汇报了几个项目的验收情况,拿着软件质量的报告请他批准释放。
商时序翻了两页,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开发问题那一栏花花绿绿的折线图没有收敛、堆积在未解决的状态上,下面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白搭。
“你打算就这么交付?”他拧着眉心,“不怕客诉?”
史凯风眼睛看着地板,声音一板一眼:“马上就到量产时间,针对不同客户的需求,我们正在加紧较快速度、一周一版本迭代修改处理,人也去了现场一起调试……”
商时序的不耐烦没有遮掩,他轻嗤一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你是想证明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史凯风住嘴了,良久才说:“商总,总不能说是咱们的能力问题吧。”
“是咱们的能力还是你的能力?”商时序漫不经心,似笑非笑,“每天就指望这十几台实车去跑,就算一天一个版本都没意义。”
他没有给他留一点儿的面子,史凯风心里不舒服,脸色很差地顶了一句:“我们一直都是这么个流程走、之前的交付不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这个问题老生常谈,史凯风不是一次受责骂。
他是元老,又是管项目的,平日里除了在这,向来一言堂惯了。
他憋着气,硬邦邦地说:“如果按您之前说新增仿真测试环节,每一层级都严进严出,不说软件、台架要花不少钱,工程师肯定也习惯不了,毕竟要加工作量……”
“史凯风,没钱我能支持、没人力了我可以再招,是我没有把这个意思和你说明白吗?”
商时序不想再听他解释,来来回回净是车轱辘话,没有一句有用的。
“商总,但是我也一再和您说,这压根就没必要改啊!”
史凯风声音放大,他脸上的沟壑挤成一团,试图证明自己的观念才是对的,“如果动了流程,不仅会让项目进度变慢,验收难度也会加大,这完全是得不偿失。”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给他列举了风蕴创立至今各类项目上的例子,说到激动时声音大得外面恐怕都能听见。
主位上的商时序揉着额头,等他激情澎湃地发表完演说后,才面容冷淡地道:“市场在变,消费者在变,政策也在往更规范、更安全的方向去动,这不是你不想就不会发生的。”
行业内有风声,功能安全这份国际标准已经开始转化成国家标准,作为指导性文件也只是时间问题。
想要自家的产品在国内站得稳脚跟、还能进一步扩张版图发往海外,光靠刚开始创业那会儿坚持的“效率胜于一切”是不可能的。
“行业竞争日趋激烈,客户总有更好的选择。”他盖棺定论,为这场争论画上句号,“而你要清楚,我也有更好的选择。”
他这是最后通牒。
史凯风哑口无言了,数种愤怒地语言到了喉咙,但看商时序的脸,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那目光毫无折衷地冷酷,让他不敢再说话,最终还是咬着牙应下了。
商时序不会看不出来,他没有服气,只是堪堪看在他的地位的份上,短暂地屈服了。
但是脑中嗡鸣声逐渐剧烈,他将自己埋进椅背,趁这片刻安宁喘口气。
将近十天的连轴转,商时序的心里倦意化为烦躁。
一周半的时间绕了个半球,除了真正的会谈,还有很多没法拒绝的酒会、应酬、社交,他再游刃有余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幸好在这之后的整整半小时,没有再来人打扰。
只除了郑向文,老生常谈喊他出门喝酒,不知道又哪里找了个新地点,灯球闪得他眼睛疼。
拒绝后,他顺手去翻朋友圈,第一张跳出来的是楼衔月的动态。
她很久没发了,商时序出差时点进去过好几回,都快记熟。
这次倒是很简洁,两张图片,他率先看见的是那只小鸡宝宝,嫩黄色,豆豆眼——他在盒子上做过记号,花了点功夫才找出来。
也没白费,至少她看上去挺喜欢,伸着手对着镜头比划,那股活泼劲溢出屏幕,他垂首笑出声。
再向右滑动则是下午的台上拍的照片,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她笑得有点不自然,像机器人。
商时序退出了图片状态,最后看见了她配的那句“合照”。
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多想,这个词语,指代的究竟是和谁。
屋外,办公室的灯熄了一半,楼衔月抬起头来时,才发现快要只剩自己这个角落还亮着灯了。
她原本早该离开的,但一想到商时序还没走,尤其是他进来时那目不斜视的态度,她脚上就生了根,磨磨蹭蹭在这里待到了这么晚。
打了两次水,他办公室里始终有人在,很大的声音。
楼衔月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因为他就算真的走出来了,她也不见得敢主动搭话。
终于,在她第三次站起来时,细微的门开声倏地响起。
商时序的身影很快出现在眼前,看见她时有些意外。
“还没走?”他问,语调寡淡。
楼衔月局促地捏住了手,只知道“嗯”这一声。
他没有离开,这种停顿给了她冒进的时间,酝酿了一夜的话总算有机会重见天日:“商总——我是说,如果,很累的话,回家好好休息、睡一觉比较好。”
她一字一句,和他保持着很安全的距离。说完后忍不住自嘲,这样总不会被他再拒绝了吧。
楼衔月没有胆子与商时序对视,所以看不见他轻微的发愣。
好久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了。
这句话后,那阵疲惫似乎找到了理由如潮水般涌上来,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他再开口时,声音连自己也没注意到的低,是不自觉温和、是文不对题:“楼衔月,想不想吃芝麻糊?”
她唰地一下抬头:“啊?”
写字楼附近商铺很多,来往的基本都是创新示范区里的企业员工,这个点了还人声鼎沸。
糖水铺当然有,店面不大,布置得很传统,一层碎花桌布被压在玻璃下,一并被压着的还有简陋的菜单。
“商总是还没有吃晚饭吗?”
“嗯。”他招手让人过来点单,问她,“还想吃别的吗?”
楼衔月倒是不饿,但她听完他说话,犹豫了一会,在菜单里扒拉,“要不要喝艇仔粥?或者吃一份鱼丸车仔面?”
“给我点的?”他很敏锐。
“……我也可以一起吃。”她没承认。
商时序没戳穿,但笑意浮上脸,就这么对人说:“听她的。”
他今夜疲于应付工作、生活上的社交,唯独和她说话时,不觉得困扰。
隔着一张桌子,他注视她好一会儿,“听说你和人吵架了?”
楼衔月没料到他知道得这么快,也没背后告状:“没吵,我这是据理力争。”
她不想多谈,商时序却偏没让她如意。
他取下眼镜,一只手支在脸侧,很散漫的模样:“那怎么还和人打赌了,赌这么大。”
他这样云淡风轻,楼衔月心底一股莫名的气恼突如其来,她语气加重:“那也是我的事情,商总又要擅自帮忙吗?”
说完后才知道后悔,她肩膀僵硬着,不自主埋怨自己态度不够好。
但没有办法撤回。
商时序没生气,下意识猜测她这么说的原因。
她反应这么剧烈,想必上次已是愤怒至极,不愿再接受他的好意,要划清界线。
这个念头流星一样闪过,只在心里刺一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他克己复礼惯了,很平和地解释。
“我知道。”楼衔月闷闷地说,“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芝麻糊上得很及时,打破了他们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
商时序将那满满的一碗推到她面前,不轻不重说:“趁热吃。”
他没有再提这个话题,已经是让步,楼衔月不会不知好歹,拿起勺子:“好。”
很黏稠的质地,她怕被烫到,一点点刮着边缘的角落,这家店出品很好,嘴巴里甜香十足,却不会腻味。
不多时,他的艇仔粥上来了,掀开砂锅盖子,能看见刚撒上去的油条丝,混在蛋皮、花生、鱿鱼等各类小料中。
商时序晚上忙起来,早就饿过劲了,只剩一阵一阵的胃疼没停歇过。
他对广东的食物并没有特别的偏好,但这口粥进了腹部,却是一种满足的沉甸感。
楼衔月望见他舒缓的眉心,胆子落回胸腔,刻意说软话:“是不是很好吃?”
“还行。”商时序吃饭是很有仪态的,细嚼慢咽,咽下去才会回答,“咸淡适中。”
这是什么话,她眼睫弯了弯,“商总连对夜宵的评价都这么捉摸不透。”很放松的语气,她一边摇着头,一边去吹芝麻糊。
不像是夸他。
他挑眉,屈尊降贵地发问:“那该怎么说。”
“好吃、很好吃、太好吃了、好吃到我下次还要来吃。”
楼衔月信手拈来、言之凿凿:“这才是这个场合要用的,不然你面前的艇仔粥听不懂,会生气的。”
她说歪理的样子很可爱,让人不会不懂眼色地戳破。
“生气了会怎么样?”他顺着她的话,郑重其事地请教。
“嗯……会变难吃,会不想让你吃得高兴。”
商时序轻笑一声,没笑话她的幼稚,而是慢条斯理地低着头,学她语气,“嗯,你很好吃。”
楼衔月想不到他如此配合,怔一怔,眉梢眼尾都扬起,是很灿烂的笑:“不客气,它说不客气。”
他便也笑,笑意很浓,一直到吃完饭也没散。
时间不早,商时序提前喊了司机过来接,不是他经常开的那辆。黑色的车身,后排座位宽敞到能躺下,两个座椅之间隔着一道中控,一看就造价不菲。
楼衔月学校很近,平时走路就能到的,车上不过短短几分钟,半句话都没多说到。
但今日已经相处够久,她很知足,下车时都是好心情。
“商总拜拜。”
夜色中,她招着手,说话的音节一拐一拐。
她的情绪实在是太好辨认,商时序想。
高兴时神采飞扬,低落时萎靡不振。
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学生妹。
“注意安全。”他点头。
楼衔月背着手,脚尖踮着,像在蹦。
“到了会给商总发消息的。”她说。
逆着光,学校门前路灯温柔洒在她的发顶,毛绒绒的。
是她的回答出了问题,不然,他怎么会忽然想抱一抱她。
她的颈窝很软、脸颊很软、手掌很软,想象中,该是一种很适合抱在怀里的感觉。
浑身的疲倦,应当能在这种柔软中消解。
这冲动来得不合时宜,很强烈、猝不及防。
但他仅是喉结滚动,说出口的语调沉缓冷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