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展彻夜难眠,帐外两人交谈了很久,夏衍听到了很多事,江州的事、邱茗小时候的事,回忆七零八落的片段堆砌出一张不完美的画卷,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得格外认真。
江陵四月的春光和煦,六月的莲花滴露,面若冠玉的小公子从画中走来,稚嫩熟悉的眉眼,笑得让人恍然失神。
“公子,是喜欢我家二小姐的吧。”书锦怀问道。
“是。”夏衍从不掩饰自己的任何情感,憎恶如此,喜欢亦是如此,“我从小就喜欢他,喜欢了很久,只是过了很多年,我才再遇见他,所有人只知道他是行书院的内卫,但我知道,他还是江州的许卿言,从来没变过。”
“这样吗?”书锦怀即欣慰又纠结,目光定在人身上,“书某斗胆,有一事想托付公子,请您一定要答应。”
夏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只见书锦怀缓缓起身,深施一礼,“夏公子,求您一定,一定要看好我家二小姐!二小姐他性子执拗,心思重,我们旁人说不得几句,若是以后突逢变故,尤其是牵扯江州旧案,以他的性格必定会以身涉险,到时候,您一定要救他啊!”
“先生放心,我认定了他,肯定舍命相救,”夏衍磕下双膝回礼,一字一句顿道,“我发誓,今生今世,绝不负他。”
屋外,戕乌咕咕叫了两声,啄了腋下羽毛,闭上了眼。
夜已深,书锦怀并不想就此离开,十年没见的人,他想守着,可惜到了后半夜抵不住困意,靠着床柱睡着了。见此情景,夏衍喊来了容风,将人安置去了偏屋,那里没有两小孩胡闹,正好睡一晚。
他躺上了床榻,侧身枕着胳膊,端详着面前这张熟睡的面孔。
清冷的眉眼,失了血色的唇瓣,唯独在袒露心事才显得格外脆弱。
悠扬清雅的芬芳扑了满面,他想起了这个味道,裹着水汽与冰寒,带着丝丝甜味,和雨后桃花的香味很像,弱弱的,淡淡的,宛如清风月影。
夏衍伸过手,轻轻将人搂在怀里,“我答应过你的,会护你后半生。”
夜很长。
邱茗在人怀里动了动,难得睡得安稳。
透过层层薄雾的梦境,暖风拂过吹散发丝,转眼间莺歌燕语,花瓣飘落掀起一阵喧哗。
阳光落在书台的笔纸间,一片艳粉的花瓣小船般荡漾在一砚墨水中。
江州临安县,他又变回了许家的少公子——许卿言。
恹恹春日里犯困,不知不觉中竟睡了那么久。
许卿言揉了眼睛,没注意到发间落了花瓣,几块香木压在乱铺的纸张上,清秀的字迹印出了墨点,一首诗还未抄完。
“二小姐,善品香寻木是一技之长,可若志存青云,光靠一技是不够的。”
说话人缓缓向他走来,温柔的声音如山间清泉。
是书锦怀。
那时,他的名字还叫蒲系。
蒲系来许家两年多,年少成名,但父母去的早,幸得江州刺史许亦昌提携,于是借住在许家备考,顺便教小公子读诗写字。
没有私塾白发翁满口之乎者也的老成,十七岁的蒲系芝兰玉树,手捧诗经,颇有学者模样。
欠身后轻轻道:“虽说春困,但功课万万不可落下,老爷和夫人特地嘱咐过的,二小姐再喜香,闲暇里把玩即可,念书之时切记别开小差了。”
“我没开小差,”许卿言仰起脸,桃花眼深深,梨涡浅浅,“姐姐要嫁人了,我想送点她什么,挑了几块香太过普通,只有好闻,烧完也就散了,真没意思。”
“二小姐香制得奇,送什么大小姐自然都喜欢,”蒲系耐心地将香木归到书桌的一角,替小孩把头发上的落花捡干净,心里忍俊不禁,“前几日有一味甚是清雅,那香赠与大小姐如何?”
“江淩月吗?只是是留香久了许多,和铺子里的脂粉没什么区别,姐姐留了好多,不差我这一个,”许卿言嘟着小脸,心有不甘,“先生,您说要是有香不仅好闻,还能治百病解百毒,该有多好。”
“二小姐若是有心,以后肯定会有的,”蒲系笑着,手指轻弹了小孩的脑门,“不过,得先把诗学完。”
“这诗我已经抄三遍了,不好玩,先生还是教我弹琴吧。”
蒲系看着他前些日子被琴弦拉破的手指,心道真不如沈繁教人舞剑实在,无奈只能哄,“今天把诗抄完,我就教你。”
“好吧。”小孩团在桌案前,捻着毛笔尖,答得不情不愿。
一首《蒹葭》讲得伊人傍水,情愫绵密。
窗外阳光暖暖,微风徐徐,几只喜鹊停在枝头,音啼婉转,催人生困。
听着先生抑扬顿挫的嗓音讲着诗中心上人的故事,许卿言使坏地勾起唇角,突发发问。
“先生可有心上人?”
“啪”,书卷掉在地上,惊扰了窗外的燕雀。蒲系一脸苦笑:这是什么傻问题。
“先生有的吧,”十岁的少年自知童言无忌,嬉笑着支着脑袋,满眼期待,“告诉我呗,我保证不和我爹说。”
“少公子,”蒲系被逼的称呼都正经起来,微红了脸,“小孩子不要乱问。”
屋檐上“嗖”一声翻下的人影拦在了两人间。几日不见,那人依旧笑容清朗,大氅披肩,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回来的。
蒲系望着那张脸出神,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顺手牵走了他手中的诗经,“唰唰”翻过书页,一只蒲公英从纸张中掉落,只听那人念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教小孩子这个?能学明白吗?”
“沈繁!”小孩欢喜地扔掉纸笔,抱着人的腿藏在身后。
“背诗而已,他长大就懂了。”蒲系伸手想把书要回来,“沈公子每次都抢我的书,不烦吗。”
“我字带繁,有什么可烦的,你多叫几次也无妨。”沈繁笑说,摸了小孩的发顶,“二小姐真乖,看沈哥哥给你从南海带了什么好东西。”
生于三月末,恰逢春临大地繁花似锦,单取一字,道尽了临安县满街风景。
沈繁是他爹许亦昌的侍卫,平日东奔西跑,回来就和少公子扯各种奇闻异事。
上京灯火,异族人群,大漠堰塞,听得许二小姐心痒痒,嚷着要和他出去。沈繁不好拒绝,于是哄人说出去要先学剑,学好了就跟他仗剑走天涯。
然后,这人刚许下诺言便一溜烟跑没了影。
许卿言兴致勃勃地接过布扎的小包裹,浓郁的香气难掩激动的心情。
迫不及待拆开来,包裹中不规则的浅土黄色物体,散发出微妙柔润的味道。
是一块龙涎香。
“真是好东西!拿这个制香送姐姐,姐姐一定高兴。”小孩开心得不像话。
龙涎香是最难得一见的珍品,只出自海境,隐在砂石中,能捡到可是受得上天眷顾。
“快去吧,大小姐等着你的好香。”沈繁笑盈盈地打发走了小孩。
风吹过发尖,沾染的灰尘在阳光下明晃晃的,惹人沉醉。
几日等待,想人的字是一个也说不出口,当切心的渴望成真,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与人说什么。
蒲系咳嗽一声,笨拙地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某人前日说教二小姐练剑,怎么这么快就食言了。”
“不敢当,二小姐明明喜欢你,有你教他弹琴就够了。”
“在下白丁一个,哪配教阳春白雪这等雅事,况且,沈公子离开几日,二小姐可对您念念不忘呢。”
这话听上去醋意满满,沈繁轻笑,心道,自己江湖浪人一个,念念不忘的,怕是另有其人。
蒲系略带心思地看着他,看破不说破,没有的事,索性给点了。
“说吧,今日找我何事。”
沈繁倾身恭敬,“闲来无事,来向先生讨本书看。”
“沈公子的话我可不敢信。”蒲系挑眉,“你借的书从没还回来过。”
“还,谁说不还了,现在就还。”沈繁应着,乖巧地把书递给对方。
说来也是自己理亏,这次奉刺史大人命外出办事,本想着一日便归,谁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废了老些功夫才摆平,一来二去,这一日成了四日,不怪眼前人埋怨。
赔笑道:“一别数日,许久没听先生的琴了,先生可否弹来听听?”
“手疼,弹不了。”蒲系扭脸。
“怎会手疼,你伤到了?”
沈繁顿时忧心,但蒲系看着他,面脸表情仿佛在说,还不是拜你所赐。
坏了,沈繁清楚自己临走前说了什么,当即服软,“抱歉抱歉,是我回来晚了。”
蒲系不是真生气,他居于室内不曾领略江湖道远,但眼下时局动荡,听说巡国的沛王在秧州结党,跑江湖多少让人不太安生,不由得有些挂心。
耐不住沈繁百般央求,不好抹人面子,闷声取了琴,落座院内,指尖扫过,一席合音按住琴弦。
“沈公子想听什么。”
“《蒹葭》吧。”沈繁仰躺在蒲系身旁,满衣尘土,衣褶拂过青草,终是卸下一身疲惫。
院内琴声幽玄,空中花瓣翻飞,客心洗流水,余响入微风。
蒲系指尖起伏琴声未断,侧身看去,身边人已经合了眼,侧颜英俊,看得人心底池水荡漾。
是该庆幸,还是该埋怨?
他不清楚,复杂的情绪盘踞在胸口,憋了许久,终于在曲目高潮时翻涌出口,化作一气无声的叹息。
那天,新日高山,你说,等我一曲终了,方得人归。
可是,那天我弹了一下午琴,都不见你回来。
沈繁,你真的,又骗我一次,下次不许这样了。
等你,真的太苦了。
旁边的人听着琴音似睡非睡,须臾间,鬼使神差地伸手拨弄起蒲系垂在身后的长发,缠绕在手中,发丝划过指尖,留恋难忘的触感。
“先生可有心上人?”一语出口,不知是装睡还是梦话。
蒲系指尖一震,琴音错乱,半晌才含混开口。
“不曾。”
他心虚地看向身旁人,花落在人脸颊上,眉尾微微动了动。
还好,应是睡着了。
蒲系只记得那日午后,斜阳惬意,薄日桑影,沈繁在他身旁,问了个自己说不出口的问题。
他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高中进士,到时候沈繁也能名正言顺得个参军位,小公子肯定也长大了,等那时再说,老爷一定不会反对。
本以为能守得这番宁静久远,久到青丝成霜,白首不离。
直到,雪落江陵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