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回来了。”
阳光透过窗格照入屋内,恍得金边的单片镜片发光,听闻有人入室,斟了杯茶递出。
造访东宫的男子身着玄铁龟背纹长衫,腰系黑金腰封,风风火火迈入大殿,客套行礼后,额头冒着细汗,接过茶水饮下,淡如白水,心道没酒好喝。
见人蹙眉,太子忍不住笑问:“怎么,内侍监新贡的新茶不好?”
“所有茶在我这儿一码绿,尝不出味,不如酒实在。”
“兖州几日庆功宴没喝够,想跑我这讨酒,你小子找错地方了。”太子推了镜片,含下眼,静静注视倾倒下的水柱,满在杯中发出咕噜的声响。
“阿贤没事吧。”
“哥,放心,韶华殿下由羽林军保护,只受了惊吓,不曾受伤。”
“只有惊吓?”太子缓缓抬眸,眼底情绪说不出的复杂。
夏衍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一口将杯中茶水倒了干净,直言道:“俊阳侯咎由自取,韶华殿下有心劝服也无济于事,只是往日情分顾及,殿下她多少舍不得。”
“当然舍不得,”太子持茶的手停顿,故意显得不那么在意,“阿贤虽是我亲妹妹,但更亲近老三,我这当二哥的总和他们讲不到一起,当初不让她学骑马打仗,不也为她好,堂堂长公主要领兵去边塞,你知道有多危险。”
“韶华殿下知道您的用意,多是不便明说,去兖州是她多年的心愿,哥,随她吧。”
太子无奈叹气,皇帝旨意下达时他很为难,只恨刚出东宫不久,权势孱弱无法亲自动身离京,劳顿的苦落在妹妹身上,禁不住喃喃自语。
“等我权势恢复,一定不让你们身陷险地,俊阳侯倒台,兖北形势不稳,今年难保戎狄要起兵了……”
“小爷不怕他们,”夏衍一腔男儿热血,镇言道,“敢来就打,我,李将军,朝上有的是勇武之人,还愁不能歼灭他们?”
“别小看戎狄骑兵的战力,特别是降雪的时候,蛮族不懂兵法偏信教,不知藏了多少阴招,当年我亲兵出征都险些吃亏,若不是你父亲殊死抵抗,只怕……”
太子没说完,他知道夏衍父亲的死是人的心结,怕戳到痛处,可对方不在意,雁云军将名绝不是几句风言风语便被埋,付之一笑。
“父帅死也会守住雁门关防线,不让北狄踏入我朝疆土,大宋咽喉不能被人扼住,否则必将威胁中原腹地。”
“你爹知道定会倍感欣慰,”太子长舒一口气,转言问,“此次叛乱平息你虽功不可没,但回来应付兵部和刑部琐事没少忙活,你今日不用去报备情况,子桓得骂你了吧?”
“大理寺办案快,用不上我,”夏衍想了想,放下茶杯,坐直身,眼神镇定无比,“哥,今日拜访,是有事相求。”
“你小子会求我?”太子眉毛一跳,打量着敢单枪匹马杀到前线、两剑送俊阳侯归西的人笑问,“说吧,又闯祸了?还是想回兖州了?”
“都不是。”
夏衍站起身,挪步子、撩衣摆,嗙一声跪下。见行此大礼,太子慌忙要喊他起来,可下一秒,这人说出的话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席话惊如天雷,太子僵在那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地上人。
“你说什么?”
“我想解除和婉今的婚约。”夏衍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一字不改。
“起来,”太子难掩愠色,“要我收回成命?阿衍,你让婉今怎么办?被人退婚,后面多少人看她笑话,那丫头性子直,一时兴起不愿成家,你劝她一下又何妨?”
夏衍心一沉,尽管他对六公主无男女方面的感觉,可从小一起长大,身边这个妹妹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闹人,许多年了,他总宠着,那丫头长大了,也存了自己的心思。
开口的那一刻他清楚这对六公主不公平,但若任由发展下去,奉旨成婚,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情非所以,恕不能真心相待,婉今会寻得好人家,与她相伴一生,而不是我,强求于她,那姑娘也不会答应。”
“哪里来的好人家!”太子突然提高音量,一拳砸向桌面震得杯盏颤动,“不明不白的孤女,这么多年宫中人都看低她一等,若我没给她寻个好归宿,你让我死去的先师怎么安心!”
压抑许久的怒气瞬间爆发,气得人手发抖,隐藏多年的秘密被两人不经意间宣之于口。六公主是太子老师的女儿,十几年前方士干政妄图怂恿先帝废后,牵连太傅株连九族,只剩了个没满月的女婴,混乱中被偷偷抱出王府。
“不知身份才得安稳,虽是罪臣之女,但婉今从未自怨自艾,为何不给她自己选的机会?”
“她一姑娘家懂什么!季常林什么身份?他祖上功绩再高,进了永巷,一辈子洗不掉奴身,婉今嫁给他,皇室颜面何在!”
“哥,我今天话放到这,”夏衍不低头,态度异常坚决,“婚约不作数,我不会娶,她也不会嫁。”
“你!”
太子怒不可遏,抄起茶杯要砸过去,可手顿住,最终跌回椅子,全部力气狠狠砸在桌上,磕出裂纹。
僵持半晌,余怒未销的人嗓音发颤。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内卫?”
夏衍不卑不亢,仰起头,万分笃定道。
“是。”
“夏愁眠!你疯了!”太子拍案而起,案上茶杯反倒,茶水溅了一地水。
“你着了老三的道……他一男子如何给你生养后代、安稳家室?你找他,怎么对得起你夏家列祖列宗!?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不需要后代,不需要家室,我只要他,”心底仿佛下了定海神针,夏衍从未如此平静,想起邱茗的脸,激荡的情绪刹那间涌向全身,一发不可收拾,“先父只教我,于情于事,问心无愧,我先认定了他,今生绝不后悔。”
“他是内卫!”太子大怒,“母亲能容得下他们一时,容不下一世,干涉朝局、唯利是图,这种人不能深交!你别忘了,张楠也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至少大厦倾覆前,我愿保他平安,”夏衍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攥紧,“朝堂不容,我就带他离开,天地不纳,我就把他藏起来,没人能找到,我答应护他后生无恙,却害他去了半身血,这次,我不会食言。”
“夏衍!!”
茶杯掷出,咣当一声摔得粉碎。
夏衍只觉脸庞一凉,似有温热的液体渗出,他不抹,铁了心死活不退缩,直到听闻动响的宫人进屋查看,慌乱中搀扶太子离开。
路过身旁,他仍然不愿起身。
“阿衍,而今,兄长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吗?”太子大喘着气,单边眼镜片滑到鼻梁下,模样颓废又狼狈,“行,去找他吧,到时候玉石俱焚,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罢推开宫人,拂袖而去,独留人在大殿中跪了很久。
一场难得的会面不欢而散,然而,夏衍没有过多懊恼,比起之前,他不在强求旁人接受邱茗内卫的身份,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他理解太子的偏见,甚至理解太子想通过联姻为自己和六公主为两个落难的人寻条好出路。
奈何世间情感变化万千,命运的红线不偏不倚牵到了他最初阴差阳错许下诺言的人。
宫内小路蜿蜒,夏衍听到竹叶下的动静,畅然回笑。
“副史大人巡查羽林军守卫,报到陛下面前,可否给小爷留几分情面?”
竹下人现身,站在阴影中,表情冷得如结冻的湖水,哗哗竹叶纷纷,眼神冰得夏衍心透凉,忙赔笑。
“抱歉,是我心急,可现在不说,往后总得说,你也不想看我穿吉服拜堂,还得麻烦你抢亲,多不合适。”
“……”
有自知之明的人举手投降,宽慰道:“我哥怒是怒,但也没把我拉出午门斩了,你看,这不好好的?话说回来,六公主那丫头要是闹起来,真把我关天狱去了,你得记得救我啊。”
简直无言乱语。
邱茗闷声上前,挽袖抬手抹去人脸侧的血痕,指甲故意掐了一下,痛得夏衍嗷得一声。
“轻点啊……”
“你势头正旺,现在要求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大臣们必议论你居心叵测,就不怕有人利用使你和殿下间生出嫌隙?还有,皇帝会怎么想?”
“小爷懒得听一群老东西议论,”夏衍一把揽过他的腰,勾了嘴角,“陛下向来知我心性,栓了这么多年的狗叫几声有什么奇怪?”
“夏衍!别这样!”
“没人来,御花园地偏,没哪个多事的想来走动。”
懒洋洋的人欣赏着猫在怀里微挣扎了一阵,低下头,将脸埋入发间嗅了嗅,悠远清淡的味道令人沉溺,不禁柔声喃喃。
“月落,我的脸好疼,你揉揉……”
四周竹叶将两人埋没,风动刹那,反抗的情绪被抚平。邱茗站在那,面前人比自己高出一些,高大的身躯弯下,抵着他的脖颈,像只耍赖的大狗,如果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已经晃起来了。
本想说人几句,淹没在熟悉的温柔中,心不由自主软了下来,脑子里骂人的话也忘了,哼了声,伸出手,轻轻拂过脸庞上擦出的红印子。
“为什么不缓几日?等我想出办法,不至于让其他人有可乘之机。”
“不行……”
脸是烫的,对方手心是冷的,若有若无、轻柔的触感弄得他痒。
“一定要说出来,什么青云仕途,什么丰功伟绩,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夏衍没有看见邱茗的表情,也没发现藏在发丝后的耳朵红如丹霞,依旧执拗地抱紧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到一身轻如云烟,无法抗拒。仿佛囚鸟怎么飞都飞不出京城,忽而发现一处月下影,便飞落于此,是压抑的宫中难得窃取一丝自由与放纵。
他又埋头蹭了蹭,胳膊发懒摸向下。
“月落,你好香啊……”
就在这万般氤氲气息下,啪一声,少将军脸上赫然出现红手印,盖住了早已愈合的伤痕。
“登徒子……”
“哎!月落!我不是故意的,别走啊!”
此后几日,邱茗有意观察六公主的动向,据小宫女说,小姑娘听闻夏衍悔婚,高兴地从梳妆台前蹦了起来,珍珠哗啦啦洒了一地,拉起宫女的手晃个没完。不过东宫自始至终没有流出说法,反倒各种传言闻所未闻。
有说夏将军看上了青楼女子,一不小心喜得贵子,无奈奉子成婚;有说夏将军家国情怀不在意儿女情长;更有甚者,说夏将军表面威武雄风,其实孱弱不能人道,不然怎么和太医署的人成天混一起。
宫中碎嘴皮子多,好在传言虽然离谱,但没多久被压了下来,无论是皇帝还是东宫,“家丑”不可外扬,太子没再说什么,皇帝对这个多出来的女儿召了一次后也没了下文。
又过了半月,书锦怀的信回来了,银烛秋光,邱茗坐在桌边刀片拆开信封。
“你先生说什么了?”夏衍比看信人更积极。
“没什么,”邱茗看过后有些失望,“沈繁走后第二天,沈畔也追去了,从江州到上京,最快三日可达,但两人走后再无音讯。”
“周成余说在淮州见过沈繁,说明他已经到淮州了。”
“嗯,恐怕,他没走出淮州……”
“你这么肯定?竹石已传信给我,八成确定那人就是他,至少是其中一个,他们过不了淮州就到不了兖州,路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是你暂时没查到。”
见人任然自顾自思索,完全没听进去,夏衍停了手里的酒,拎过茶壶替人倒水,继续道:“多大点事,眼下陛下回定州祈福,你也清闲点,不如跟我在去趟兖北?再不济把北方四州全游一遍,掘地三尺,不信找不出来。”
去找沈繁?
邱茗心头一跳,几年宫中沉寂还未有主动寻人的时候,自己编个理由出宫,皇帝应该不会反对。正想着,容风在屋外叩窗把夏衍叫了出去,再回来时,他迫不及待回应。
“夏衍,我想去。”
意外,听闻此言的人没吭声,邱茗这才注意到,对方脸上乌云密布,沉得可怕。
“抱歉,可能得改日。”
“为什么?”
“小可汗带兵南下,兖淀两周危险,两日前李将军的部队不巧对上小可汗骑兵主力,伤亡惨重,”夏衍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解释道,“现在去不安全。”
邱茗瞬间手脚冰凉,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