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祝感觉体内有一种奇妙的震颤感，像是灵魂的共鸣。

这应该权当作答了。

在里世界，“叶祝”的灵魂存在会更加明显。甚至可以和他进行一些交流。

叶祝仍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另一个他，但这种血脉相承的融洽感告诉他，这确实就是另一个他。

灵魂拥有相同的本源，此时完美地拼合在一起。但好像又有些陌生——他们的经历完全不同，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延伸出了性格的差异。

就像平行世界的另外一个他一样。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清冷的音色。

“走。”

那个声音似乎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简短的一个音节咬得干脆利落。

但叶祝有些没理解，为什么突然让他“走”？走哪去？

“有位脑子不清醒的，想作个孽，杀了你。”

叶祝：“？”

那边微妙地顿了一下，应该是感受到了叶祝的反应，似乎也觉得说得太直接不大妥当，他也没解释清楚。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杀你，留我。”

独特的音色让这句话听起来溢满杀气。

叶祝：“……”

他更沉默了，没什么表情，心道：“所以，你是来劫持我的？”

那边也沉默了。

“我是叫你逃，不是劫你走。”

叶祝突然有了个约莫的轮廓。这时不惧反笑了一下。

“是顾栖？”

他将目光投向那个看似在发呆的人。

那个人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一样，丝毫没了那一种转瞬即逝的“脆弱感”，偏过头来和他对上视线。

叶祝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了一种危险的感觉，像被猎人盯上了一样。

在昏暗的环境里，红色愈深，像望不到底的深渊。那股光似乎化作了实体，近乎攫住了他，一寸寸从他身上滑过。

和上一个幻境里那个单纯清澈的顾栖判若两人。

红光在一刹那停寂下来，门上插着的刀刃划过的金属光泽停驻下来。

一切静止。

「检测到不稳定因素干扰，排查中……排查结果：无法干预。」

「请新秀叶祝尽快处理突发状况，现检测到未知存在对您的威胁，系统动用权限为您暂停任务倒计时，请叶祝尽快解决。」

叶祝看到那个顾栖就这样，在静止的时空下，迈开腿朝他走来。

不紧不慢，不担心他会逃跑的样子。

叶祝表情不变，只是静静看着他，不避不让。

另一个“叶祝”说他要杀他。

奇怪的是，叶祝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好奇和一点好笑。

他大概猜到了“顾栖”为什么要杀死他这个叶祝。

……就是因为猜到了，才会有这种感觉。

他之前遇到的“顾栖”与“叶祝”都太温和了，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如浪涛一般，起起落落，却没留下一点痕迹。

上帝和恶魔去哪了？“直面”里，那两个在记忆中刻意模糊的人影又身处何方？

每当他们离开时，叶祝总会感觉脑内涌进了些什么东西，不管是一些碎影，还是单纯的充实感，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渐渐地凝实。

之前并未在意，一体会到这样的感觉，叶祝才猛然发现，自己以前的灵魂是那么空虚。

就好像一个游魂一样。

……他们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合了。

“叶祝”融入他的灵魂，“顾栖”融入他那个便宜导师的灵魂。

后者还不确定，但如果前者确定，多半是这样了。

但是叶祝从不把他们与现在的自己和顾栖视为一体对待。即使有相同的脸，相同的名字。

差得还是很大的，他们的经历关系与认识没多久的叶祝和顾栖相比，不能说不大相像，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这一位顾栖就产生了这个想法。

……是不是只要杀了这个他，他的“叶老师”就不会消失了？

再杀了“自己”，他同样也会留下来。

叶祝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消失，融入他这个叶祝，而不是他去融入其他的“叶祝”。

他倒难得久违地对自己生了些好奇感——他感觉，他甚至有些看不透自己了。

但有些时刻，他就是有一种无来由的信心，却不知是谁给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看着顾栖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突然皱了皱眉，放空了意识，闭上了眼睛。

顾栖看到这莫名其妙的动作略微怔了一下，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接着，几乎是在一刹那，叶祝又睁开了眼睛。

起先，他的目光略微失焦，稍稍有些涣散，而后似乎是渐渐适应了，眼神逐渐凝聚，化成一束。

他抬起眼睛与愣在那里的顾栖对上了目光，目光锐利。

顾栖像是被猛地击中了，原本神气狡黠的目光顿时变得躲躲闪闪，似乎背着某人擅自做错了什么事。

“我记得我跟你谈过。”

他淡淡道，面若冰霜。

……

里世界的“顾栖”和“叶祝”，是早就知道他们终会消散的。

“叶祝”是最先知道的，他自出现起早已背上了不得不实现的使命。

注定的牺牲。

他考虑过一段时间，要不要告诉“顾栖”这件事。最终还是认为他有知情的权利，现在告诉应该总比最后告诉好。

他料想过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死期”被判决的感受，没几个人能接受。

况且，他们一直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循环重复的里世界，能交流的只有彼此。

一天，他却被告知其实他们受这样的苦，日复一日被锁在这里，最终的结果却不是一直期待的自由与解救，而是永远的消亡。

太残忍了。

但是“叶祝”和“顾栖”说，你必须得接受。

被锁住的教室，日复一日的几堂课，死人般一动不动的几个虚影，固步自封的日光。

只有两抹真正鲜活的灵魂。

一个歪歪斜斜坐在座位上，靠着旁边的窗往外看着，不知在看什么。

一个垂眸看着这个往外看的人，微微斜靠在课桌旁。

“你说，如果没有我们这些……”“顾栖”转过了头，习惯性撑起一只手臂，手松松曲着，托着脑袋，思考了下措辞，“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刚被满嘴跑火车的“顾栖”开过玩笑，“叶祝”本来不想搭理他，听到他这句话，还是眸光微动，静静地看着他。

“顾栖”扯了下嘴角，说：“不对，我们可能连人都算不上。”

“那个你照样可以过得很好吧。”

“叶祝”皱了皱眉，刚要开口，“顾栖”便堵上了他的话，躲闪一样又将目光移向窗外。

“我知道，你这冷心冷肠的救世主不可能认同我。”

“但谁叫你让你我一同被困在这里，缚了如此这几百年，就为了等一个不一定等得到的契机……”

他顿住话头，再次与叶祝对视，眸光黯淡了些。

“是你种下了我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私。”

“叶祝”的眼神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但“顾栖”没看到，他的手指曲了一下，似乎是一个将握未握的拳。

他冷然开口：“你是想再在这地方被困上一百年，还是……”

“我想再被多困几天。”“顾栖”打断了他的话，如愿看到了“叶祝”怔愣的面色，他笑了一下，“和你一起，再困上多长时间都行。”

“叶祝”偏了偏目光，看到了躺在课桌角落的一只简笔画的猫咪涂鸦，默了半晌。

“顾栖”曾是一个叛逆的艺术家，即使艺术与文学早就被淘汰，他却还是屡次违反校规，在黑板上画画、课桌下画画，这是他微不足道却执拗的反抗。

“叶祝”是他唯一的支持者。就像那个傍晚，夕阳绚烂，他站在所有怒斥前，为专注画画的“顾栖”挡下了所有外界的纷杂碎语。

他就这样随心所欲地画着。

现在，就算被困在这里，依旧如此。

无聊，他就画画，带着“叶祝”一起画。每天画一张，即使次日里世界便会重置，再次重复，这张画也会被抹除。

他会新画一张。

这会告诉他们，今天是新的一天，而不是设定被重复的昨天。

说是被重复的时空束缚，实际上，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有着那一天独特的意义。

沉默到了最后，他只吐出了短短两个字。

“别闹。”

如果问叶老师任何社会问题、理论问题，他都可以冷静地对答如流。

但他唯独对这份特殊的关系十分陌生，只得在正面撞上时下意识避让，简单略过。

遇上陌生的情感，他只会用无坚不摧的冷漠粉饰起来，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

“剩下的几天，随你想干什么。”“叶祝”掩下内心蠢蠢欲动的波澜，声音依旧平铺直叙，带着不容置疑的感觉，“只有最后的时刻，谁也不能动摇。”

“顾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笑起来。

“‘随我想干什么’？”

他突然发力，站了起来，一手拢着“叶祝”的肩膀，另一只手垫在他背后，猛地将他压到窗边的白墙上。

“叶祝”还没反应过来，“顾栖”的脸就已经近在眼前。

同他之前的语气一样，“顾栖”不容置疑地逼近了他……

吻了下去。

“叶祝”这次是真的惊到了，瞳孔骤缩，只能看见“顾栖”暗沉沉的红眸，像是狼狗挣开了锁铐，终于不再抑制骨子里的野性。

撕咬，掠夺，血味蔓延。

看到“叶祝”不再镇定，而是带着些许茫然的眼睛，“顾栖”眼神一暗，鬼使神差地，将一只手覆了上去。

“叶祝”眼前倏地变得一片黑暗，只有触觉感受到另一人过高的温度。

他被夺取了所有的呼吸，近乎窒息，那人却还不肯放开他，似乎要把他拆吃入腹才肯罢休。

就好像，他要把所有的不甘都以这种行为宣泄出来。在临走的最后几天，将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所有绵长又收敛的情愫都爆发出来。

永远刻在他身上。

他不甘心就这样消失。

他要留下痕迹。

而且，他怕再也来不及。

“叶祝”正准备使力推开他的手轻飘飘卸了劲儿，反张开来，回拥住了这个陪伴他几百年的人，他终于正视了这个问题。

这种陌生的情感到底叫什么？

大概就是爱吧——命中注定的爱。

他们因爱而生，又将为爱而死，并且在最后坦白的爱中死去。

罢了。

他给了自己一个解脱。

就在这最后几天，荒唐地、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吧。

他拥得紧了些，自然闭上了眼。

他作出了同样激烈的回应。就像一场兵刃交锋，毫无章法，却传递着潜伏了几百年的、波涛澎湃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