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晚放学都会去看魏楮堂,听值班医生说,他恢复的还算好,但昏着的时间总比醒着的时间多,那天醒来后强撑着多说了几句话,就又睡下了。
我白天要上课,所以不能来,只能晚上的时候趁值班护士没注意,抄近道偷偷溜进来。
魏楮堂门口有专人把守,那些人体格健壮,更像是保镖一类。
起初我本以为我会在门口被他们拦下,却不知他们齐齐跟我身后的烨打了声招呼,喊他“老大”。看起来他们都是沈轩程派来的人。
烨是老大,是领头羊,那沈轩程就是老板,是牧羊人。
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合理,于是便接受了这个设定。
我没深想这些事的不合理之处——比如那管四号药剂,这场莫名的车祸,沈轩程给我的录像,病房前的保镖……因为我知道,纵使想了也只能得到一个不好的结果,那么既然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庸人自扰,自寻烦恼。
魏楮堂的爷爷魏钟鸣来过几次,不知是不是心虚使然,我感觉自己无法以一个寻常小辈的身份面对这位老人。但既然碰面了,我也无处可躲,就像被烨看穿时,我也无处可逃。
医院多病菌,老人家不能在医院待太久,被张瞬给劝回去了,说这里有他。
他长声叹息,终于走了。
起初这里的护工似乎想将我赶走,但我看见了他发黄发黑的牙,于是第二天,我托谢言回家帮我买了两条软中华,拆了几包给他,他终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这还不够,我还叮嘱他,叫他别把我来这儿的事告诉魏楮堂。
他似乎警惕了起来:“您来,还不想让他知道?”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语气平缓地说道:“我算他半个弟弟,不让他知道,是怕他这个病人反过来操心我,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吗,您说是吧。”
他似乎相信了,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也没跟我深究。
我一整夜不回沈轩程给我安排的住处,身后的保镖自然是要跟着的,我在病房里待一晚,他们自然也要陪着熬。我顺便把剩下的烟分给他们,小孩讨赏似的对着他们扯出个极度漂亮的笑,说他们辛苦了。
他们跟了沈轩程多年,这点赏头不过皮毛,不过他们可能看我还算会做人,看我的眼神终于没这么冰冷了。
而且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人也不是我请的,他们要计较也是跟沈轩程计较,要加薪升职也应该向沈轩程讨要去,与我就没多大干系了。
魏楮堂昏迷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只睡四个小时,有时候可能还没有。不是因为我要辛苦照顾他,而是因为我晚上睡不着,早上不想睡。
我的精神像绷紧了的弦一样,一闭上眼就会做噩梦,然后在半夜被吓醒。
醒来后就很难再睡着了,我只能盯着魏楮堂发呆,看着他紧皱的眉,抬手把他的眉心揉开。我有时候担心他会不会也跟我一样,被梦魇抓住了。
我其实没敢告诉魏楮堂,我看完监控的时候,被镜头里的一幕吓得心跳一滞,里面的场景像是一个吞人不咀嚼的庞然大物,它生生地吞掉了我好几个夜晚的睡眠。
监控里,魏楮堂那辆车被大货车追了好一段路,中途他为了避开身后追穷不舍的大货车,转了好几条车道,货车却像是不经意地拐弯,然后直冲上去,最后他的车被撞翻在地,滑出几米远。
虽然监控无声,但我地耳边几乎是不受控地响起电话里那激烈凶残的碰撞声,它震伤了我的耳朵,也几乎震碎了我的心脏。
这还不是最让人悚然的,最让人手脚一凉的是,在我救出魏楮堂并叫人驱车离开的四分五十一秒后,树丛里的树颤了一下,忽然冒起了火光,像是遭到了什么摧毁一样,其中几棵树直直地倒在了马路上。
车辆自爆。
我的大脑一时间似乎缺了氧。高清画面下,我看见树丛里弹出来了零零星星的玻璃碎片,被月光一照,像流光的彩片。大约七分钟后,火烧毁了那辆车所在的一片树林。
熊熊大火。
看到最后,我已经忘了去计算时间,只知道这场大火的火焰烧得我的眼眶发酸发红,烧走了我的氧气,却没法把我的五脏六腑给烧得再暖和些。
很多事情我是不敢深想的,但它却跟这场无理的灾祸一样,突如其来地,毫不讲理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要是我没有给魏楮堂打电话,要是我提前挂掉了电话,没有听到这场车祸;要是我没有在火灾前到达现场,要是我没有向那些人求助,没有在五分钟内救出魏楮堂……
不能再想了,有些东西是经不起细想的,就像人闭上眼睛想黑暗,越想越就越觉得里面有着鬼怪,而忘记了黑夜其实代表安眠。这种事也一样,越想就越要草木皆兵,而反倒忘记了自己、或者是在意的人还幸运地活着这么一个事实。
尽管我极力地用一些言辞安慰自己,但好几个晚上,我守在魏楮堂床边浅觉,我仍然会被梦里震耳的爆破声给吓得心跳骤停,会被梦里鲜血淋漓的魏楮堂吓到眼睛灼热,会被吓得大汗淋漓地醒来。
梦里的他,身上沾满了乌黑血红的血,我揪着衣袖去擦,却发现越擦越多,像泉涌。我被泡在这汪血水里,几欲窒息。
之后,他身后会掀起一股热浪,发出爆破的声音,它逼退了我,吞噬了魏楮堂。我用手兜着血水去灭火,一捧又一捧,一泼又一泼。
像自动循环播放的录像一样,没有停止。
在现实里,我见证过倒在我面前的狰狞的尸首,感受过从我指尖流过的温热的鲜血。每当这时,我是个只会冷漠袖手的旁观者,也可能是个有着平庸之恶的参与者。我从不觉得可怕,从不觉得嫌恶,从不觉得愧疚。
饶是如此,我却会因眼前这人喜,因他而悲,因他而惧。
从噩梦里醒来后,我会下意识地在黑暗里摸索,慌忙地摸着床找魏楮堂。找到他后,切实感受到了他的体温,我才会松口气,然后盯着呼吸机和心跳检测仪,开始长久地发呆,直到我再次睡过去为止。
如此循环,如此反复,如此提心吊胆。
但我心里有鬼,我不敢告诉他。我不敢告诉他我时时念着他。
***
那天,我像之前几天一样,在魏楮堂的床边睡得还算安稳。
这是我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没梦到噩梦。
我梦见自己俯趴在草地上晒着太阳,青草绿得发青,油亮亮的。周围的花一个劲地从土里冒出来,在瞬息之间冒芽,含苞,绽放,一朵接着一朵。芬芳中混杂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引来了不少的蜂蝶,似乎一切美好都在一瞬间萌生,疯长。
其中一只极素雅的、蓝白色的蝴蝶扑飞到我面前,它下翅通体透明,带着点淡淡的白,蓝白交错间,像一朵晶莹剔透的六月雪花。
我不敢用力呼吸,怕惊走它。
它却也大胆,在我面前绕了几圈,就停在了我的额上,它纤细的足触碰到我的肌肤,我只觉得痒。
我微抖着脑袋,想把它赶走,它离开了一瞬,又扑腾到我的鼻尖,滑到我的脸颊,再到我的唇角。
我觉得瘙痒难耐,用手扇了几下,想把它捉住,好几次都落了空。
我蓄力一探,把蝴蝶握在两掌之中。恶自以为能抓住它,却因为不敢用力,让它给钻了空子。
它从我的指尖溜走了。我醒了。
我睁开眼时,感受到了与梦里截然相反的黑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哪里,我扶着脑袋支起腰来,才想起自己是在魏楮堂的病房里。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习惯性抬眼,朝病床上看去。
这一看,却发现魏楮堂不知何事醒了,他的手在我面前挥了下,然后立马收进背后,撑着床。他一条腿支起,另一只手肘撑在腿上,下巴搁在掌心里,就这么盯着我看。
我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带着笑意,是那种从眼眸深处散发开来的浅淡又闪亮的笑意,再暗的天也盖不住。
我们在对视上似乎总有种莫名的默契。
我们就这么平静地、无言地对看了好久。
曾经的我把他的眼譬喻成高不可攀的巍巍雪山,他对我一笑便是高山崩塌,冰川消融。他现在的眼神,于我而言无异于融冰之溪流,涓涓、款款。
再华美浮夸的形容,放在他身上,我都觉得合适。
我/魏楮堂:“怎么醒了?”
魏楮堂照例先笑:“从下午睡到现在,睡太久了,自然就醒了。”
我说:“梦见一只蝴蝶,只往我脸上扑腾,于是就被它挠醒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魏楮堂的笑顿了顿,是被戳中心事的人独有的那种表情,但只是很模糊的一瞬。
他继而说:“趴在这里多久了?”
我看了眼仪器上的时钟,发现现在才十二点多,回答说:“就一两个小时吧。”
他缓声道:“我的意思是,你在这儿睡了几个晚上?”
魏楮堂声音很哑,被压低后,更显得神秘,幽远。
瞒还是瞒不过这男人的。我抿嘴瞅了他一眼,如实道:“三天,加上今天四天。”
魏楮堂的呼吸声变重了些,似乎是叹了口气,半天才说:“上来。”
我起初没懂他的意思,看他把床上腾出个位子来,我才明白他想叫我上床睡。
我犹豫了一瞬,我的理智没能阻止我,所以我翻身上去了。
他的床顿时吱呀作响。
画面似曾相识,我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躺在他对面,他调整好他身上的管子,也侧躺了下来。
“你怎么发现的?”
“每天起床都发现椅子被动过了,就随口一猜。”
“感情你还套我话。”
他淡淡地笑了笑。
“护工不会动椅子吗?”
“会动,但他会把椅子收起来,以免影响他的行动,而不会把椅子摆在床边。”
魏楮堂明察秋毫,我也只能认栽。我盯着他的眼,“你会赶我走吗?”
他弹了我脑门一下,但很轻,像我梦里的那只蝴蝶一样,在我脑门上扑腾了一下,我只觉得痒。
“你不用上学?”
“所以我才晚上来。”
“晚上这么多医生护士在,还有个护工在,你操什么心。”
“我知道我不是医生,待这也没用。”我说,“但我操自己的心——晚上看不见你,我会做噩梦。”
“我会梦见我的手机一直在响,会一直接到你的电话,每个电话里都是爆破的声音……我会看见你流着满脸的血,从车里被拽出来……”
我越说越克制不住,但也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多了,便立马住了嘴。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说的知道可能不只是知道我的情绪,也知道那晚,是我把他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招招,你是我的福报。”
魏楮堂闭上眼,手掌揽住我的后脑勺,似乎想把我送进他怀里。我也很顺从地凑进他怀里,但又怕碰到他胸口上的仪器,又拉开了点距离。
“吓着了?”
“嗯。”我想想又补充说,“被你吓着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震起,他闭上眼,嘴角含着笑:“有我在身边就会梦见蝴蝶?没有就会做噩梦?”
“嗯……”
“没有哥哥我就不能活?”
“嗯……嗯?”
我意识到被这人戏耍了,“魏楮……!”
“嘘——”
他捂上我的嘴,用气声地笑说:“乖,别把别人闹醒了,到时候让人护士小姐赶你走。”
我收了声,妥协道:“噢。”
他抚着我的头:“乖,早点睡,明天你还要上课呢。”
我也是真的累了,我嘟囔着:“我五点就要起床,到时候记得叫我。”
“算了,我校了闹钟,应该不用你叫……”
“嗯,睡吧。”
我微弱地点点头,真凑在他怀里睡着了。
这是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待我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一种蟹青色,我抬眼看魏楮堂的睡颜,之后转了个身,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发现快到五点了。
我把还有五分钟响铃的闹钟给关了,准备翻身起床,却感觉背后有一双有力的手揽住了我的腰,一个结实的胸膛覆在了我的后背,把我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