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警官中途出去之后,没过一会儿,记录员也借口出去了一趟。询问室灯光偏暖,但还是让人觉得寂寥,我于是起身去找魏楮堂。
打开门,风牵动了人的衣裳,我看见魏楮堂的大衣也随风而动,我抬头问他,“你的笔录做完了?”
“嗯,我那边比较快。”
我看着询问室门口的一长排空座椅,“你怎么不坐着?”
“不坐,偷听你们讲话。”
“没人赶你走?”
“赶了。”魏楮堂笑了一下,曲起的食指剐蹭了一下我的耳朵,“但我不听话啊。”
我偏头躲开了,拆台道,“询问室隔音效果很好,你耳朵贴门上了也没用。”
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没反驳。
“在想什么?”
“在想……”他静默一阵,突然弯腰悄声问我,“你刚才都没见到她,怎么知道她是被丈夫家暴的。”
我所在的询问室是第一间,往左偏头看就能望见大厅。
我顺着魏楮堂的话转头,看见那位披着灰毛毯的妇女与坐在她旁边的曹警官,再旁边较远处站着一位做笔录的警官。妇女梳着个略为凌乱的低马尾,我把目光挪到了她脚上陈旧的塑胶拖鞋上。
我没过度解释,“淤青,是陈旧的伤。”
魏楮堂把手搭在我的后颈上,把了把我的后脖颈。
跟撸一些小动物一样。
他的手大而有力,很暖,指腹处有种细磨砂的粗糙感。但我还是拍开了他的手,“多手多脚。”
大厅里隐隐约约传来曹警官温柔的劝说声,不知是不是她身为警察多年的直觉,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猛地抬起了头,与我对视,我朝她颔首示意。
她抿抿嘴,点头回应,复而又转过头。
我收回目光,转头看魏楮堂,他又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凝望着我。还没等我表现出疑惑,他就转身打开了询问室的门,语气温和,“过堂风太冷了,进去等吧。”
我迈进了门槛一步,转头问,“你进来吗?”
“不了,我在外面等你。”
我看魏楮堂穿得也不算多,“那哥你……冷吗?”
“不冷。”魏楮堂朝我挽出一弯笑,“担心哥哥啊?”
“嗯。”我状似真诚地看着他,“怕你被冻死。”
他薅了我的头一把。
就不应该担心他的。
我在询问室里等了一会儿,曹警官和笔录员便敲了下门,推门而入。
“抱歉啊,让你久等了。”
“不会,没有很久。”
曹警官在原位坐下,稍缓了一会,又重新问了我几个问题。
……
“他在对你做出不良行为时有说过什么话吗?”
“很多。”我微微停顿了一下,取其关键,“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男孩。”
“第一个?”
男孩。
我觉得曹警官肯定从我这别有用心的话里警觉出了什么,她和记录员对视一眼。
***
细尖呈锥形的棉签剐过我的指缝尖,指甲钳深深地咔嚓掉我的指甲,不甚规整的余甲留下了锋利的边缘。
我用指腹剐蹭着指甲边缘,质感很不好,有种毛躁的感觉,但又很真实。像今天的夜。
我坐在铁椅上等魏楮堂,冰凉的金属椅有点冻人,我只坐了三分之一。魏楮堂出来的时候旁边跟了个警官,频频朝他点头,许诺着什么。
“好的魏先生,我们会努力搜寻证据争取破案的。”
“嗯,辛苦了。”
警官笑了,“本职所在。”
不知道魏楮堂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有问我什么,就像他用手圈住我的掌心,拉着我出了公安局一样,一样地坦然。
走到一半,魏楮堂忽然接了个电话,他就拉着我,在公安局门口接通了这通电话,听筒的声音有点小,我只零星听到几个“屡次”“暂时没有确凿证据”的字眼。
而这也是我今天晚上第二次看到魏楮堂蹙起眉头,露出让人望而生畏的神情。
我踢了踢脚,依旧没敢问他。
反正最后我们顺利奔驰回家。
戴着头盔,树枝像正面迎着风的女子飘扬的长发,高低不一的闪烁路灯像起伏的海,粼粼地发着光。我能清晰地看见晚风呼号过境的痕迹。
贴着魏楮堂,在那么一段时间里,我能感觉到他的后胸腔的震动,以沈字开头的震动,但他结尾的话语却又被狂风胡乱吹散,只剩共振。
我仰头问他,“你说什么——”
他缓了点速度,“我说,沈吟招——,睁开眼——”
我朝他喊道,“我没闭眼。”
魏楮堂的后背似是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夹带着微薄的笑意,他说,“这么勇敢啊。”
我的外衣兜住了洒脱的风,拍打出响声,像夜的浪花,节奏分明。我光是凭空想象就能知道它怒张的模样,定是像一双雪白的翼,仿佛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挟着我们飞入云端。
怒斥的风死命呼号,不论季节的激素也呼号,把所有苦恼都呼号着抛到身后,就是那么简单的飞驰的欢愉。
居然有一股尘埃落定的释然感。
我想,我才不是胆小鬼。
魏楮堂压不住的外衣短暂地飞扑到我的小腹,饱满鼓胀的,不免地又让人感慨,今天的风真的好大。
把周边的风景吹成模糊的背景,唯余二人。
又不可自抑地想,要是魏楮堂要见我,那我一定会赶在冬季时赴约。
踏着风。
暮色已至。下车后,我把头盔递给他,没来由地,我问他,“哥,你平常飙车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魏楮堂脱下头盔,凌乱的头发带着静电,他把发丝撩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像偷撷了一抹月光。
每当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能一下子找到我,以一种放松的状态。他的眼睛很亮。
“我在想,今天的风比昨天更漂亮了。”
风又起了,带着夜色,一种奇怪的感觉霎时奔涌,比单薄的共情更为难能可贵。
“不过今天是为了赶时间,下次还是不带你了。”
我有点不解,扯住他的衣角追问道,“为什么?”
魏楮堂放好头盔,顺手用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这么冷,鼻子都红了,把这么漂亮的小孩冻坏了该怎么办?”
“可我不冷。”
他无声地笑了,仰头望进不见底的夜,声音低沉,他说飙车,有时候不是单纯为了追求激情和快感,也有可能是让自己在脑袋发热的情况下,用极限逼迫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如果驾驭的过程不冷静专注……
“那就是一场以性命为代价的赌注。”
我霎时默然。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答案,高挂的灵魂像是一下子畏寒地钻进了肚子里,蜷缩成一团。我终于感受到一点点的冷了,一种属名为冬天的,理智的寒。
那你是因为什么,才要保持的冷静呢。
是因为我吗?
像掷石子入水一样,我把问题咽下,没敢问出口。
楼梯挺长的,可能是飞驰完的我还没完全适应陆地,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棉花,臆想着有一阵风穿过。我们走得慢了些许。
我问他,“哥,你刚才打电话,跟许琦素说了什么?”
魏楮堂语气转而温和,含着薄薄的笑意,“我跟她说我英雄救美了。”
我斜睨着他,“然后?”
“素姐一开始没说话,然后她问我今天是不是扶八十岁的老奶奶过马路了。”
魏楮堂似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我说不是,我救的是她许家的人,还管她要酬金。”
楼梯口的灯格外地暗,一切都幻化为虚影,魏楮堂朝我弯下腰,说,“否则啊,她家的人就要归我了。”
我慌忙地眨了下眼,继而像往常一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确认道,“皮挺厚,脸掉了层皮居然还没被冻住。”
他在我耳边短暂地笑了。
到了转角处,我顺道而上。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我意识到他没跟上来,便回头看他,他背对着那盏昏黄到不像话的楼梯灯,他神色沉静。不知是他掩住了光,还是他本就乘着光。
魏楮堂像是踌躇了一阵,开口问我,“招招,今天要是我没找到你,那你打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许琦素?或者告诉我?”
我放下半抬的左脚,“我……”
我没想到魏楮堂还是问出了那个我最害怕回答的问题。
告诉是一个很烦人的词,说多了招人烦恶,说少了自己又难平,中庸之道最是难走。
可我感觉自己多年深藏的屈怨终于要为一句告诉崩盘而出。
楼道窗外的夜压了天,扑了地。我还是忘不了好久好久的以前,阴暗的小巷,形如鬼魅的人影欺压上来,一身清醒却又可以借为理由的酒气,浑浊的,令人作呕的。他形容凶狠地扯着我的衣服,小巷打翻了好多东西,我拼死挣扎喊叫才引来了一条野犬的哀鸣。它奋力地拱过来,呲着一口森白的牙,帮我把人赶走,不要命。
我无力地蹲坐在它的领地,它没赶我走。
也只有野犬才会惜野犬,所以我也为了活而不要命。
而我没去告诉许琦素。
我这下只是垂下眼帘,缓声道:“要是没人来,没人听得见,那我就会反抗,而通知你们的人可能就是班主任或是级长了。”
“……以恶意殴打长辈为由。”
我站在一阶楼梯上,勉强能跟他平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相信魏楮堂也知道的,捷足先登恶人先告状连个小孩子都会,在年龄和权威面前,小童的言语辩驳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我宁可拖延时间争取证据,也不敢贸然冒险行动。
我把鲁莽压下了,可能是我真的幸运,上帝终于舍得心疼我这位把莽撞踩在脚下的小孩了。
魏楮堂的眼神在此刻晦明难辨。而我以一种冷静通透的眼神看着他。我的透明不是书籍报道上二手的透明,是现场演绎的透明。
要是我真的暴力反抗了,没有监控,没有证据,莫树风很大可能会先我一步去通报学校,以一个无端殴打教师的罪名让我退学,而他私下补课的行为可能只会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违规处罚。
信莫树风,还是信我,校方的天秤会怎么倾斜,是一个未知的辩题。
魏楮堂伸出手,揽过我,以一种长辈心疼一位从不要求棒棒糖的小孩的姿势。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重心不稳,只能任他抱着。
他喊我招招。
我应了。
他好高,我站在阶梯上也要他为我弯腰,他问我,难过吗?
我好像知道,知道他不是在问我是否因为这件事而难过,而是单纯地对我这个独立的个体发问,对我的一切发问,问候我的难过。
“嗯……”
人就是经不住别人的怜悯的。本来连自己都没可怜过自己,本来坚强万分,可就是因为怜悯而泣泪。
难过。
我难过于漫漫长的无尽黑夜,难过于有且仅有的红枣糕,难过于灰黑的小楼里乱窜的饥鼠,难过于湛湛青天下的恶魔。
难过本就是一篇写不完的二字诗题,无需过分藻饰譬喻就能共情了然。
就像小时候最初学到的略带悲意的二字形容,第一个是伤心,第二个就是难过。
我感觉到一股酸涩感一拥而上,渗入我的鼻尖和眼眶。
良久,他拍了拍我的背,说:“回去吧,素姐肯定着急了。”
“好……”
但我不能泣泪,灵魂的毛孔泌泪了,可以盛进肚子里。但眼睛不能,眼泪扎进土里就再也拔不出来了,人也就拔不出来了。
魏楮堂拉开我们的距离,看到了我红了的眼眶,抬手抚上了我的脸,问我,“哭了?”
“没有。”我眨眨眼,想缓解一下眼里的酸涩感,“眼泪没流出来,就不算哭。”
魏楮堂哑然失笑,“好——,我们招招最坚强了。”
***
饭毕,把魏楮堂送到门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琦素叫住了他,跟他道了声谢,说今天的事麻烦他了。
“素姐,这么客气倒不像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