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醒来。
极轻松便起了身,已无任何困怠不适之感——不如说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放眼四方,似空无一人。
未免轻松过了头。塞维亚愕然发觉自己忘记了如何呼吸,也摸不到心跳脉搏,惘然间疑来到了死后世界。
而鼻腔中弥散不去的混着尘土的血腥气味,微弱而清晰地刺激着大脑。瞳孔一阵猛缩,塞维亚反应过来什么似。
还未想清楚是为了何人何事,拔步便迈了出去。
奔起来前,恍然看见一抹猩红擦肩闪过。
循着血腥气一直追,终于在远东临海的口岸停驻。
映入眼的是一片荒芜的战场。风很萧瑟,携卷起血腥气浓烈地灌斥鼻腔,连喉间都尝到了腥咸味。
残局上刀剑横立,盔甲首饰散落一地,不见半匹断骨残骸。海面仍漂着船只零落的碎片,同样不见尸首。
塞维亚漠然环顾完一圈,忽地在一片断刃上照见了自己的脸。
是一双黑底金瞳竖仁的眼。
一双彻头彻尾的怪物的眼睛。
祂下意识想掩盖它们,便胡乱从额前抓下几束头发,皆斩断成能覆过眼的长度。
忽的又魔怔似、俯身寻找起什么。
祂不断拾起印象中的吊石耳坠,一件件辨认,又一件件排除放下。最终在一片环溅的血迹旁,找到了这件极期望又极不期望寻到的物件。
塞维亚静默地跪在原地,垂手将耳坠捧在膝间,辗转看了一遍又一遍。
应是斩首。敏珠已罹难。
祂得出结论,而心窍皆闭塞,没有半点起伏。
要带他们回家。
这一念头促使着塞维亚又行动起来。
祂驱身去拾破碎满地的首饰和香囊,辨出物主再默记于心,塞在袖口、衣襟、腰带里。草原人大多怕水,祂那时却失了畏惧,将水上水下的饰物也悉数捞起。
其中不乏有平安锁和小圈口的镯环——是父母心疼,给未成年的小孩儿佩戴的祈福饰品。
塞维亚记性贯来很好,三岁以前仍可回忆,细致到能记住哪家羊羔下了什么样的崽——故未留下首饰的,祂仅凭盔甲碎布也能辨出身份。
祂不眠不休地拾运了几日,将数千件能表征身份的饰物带回两族没来及撤走的营地里去。
清算后,观出仍有不少妇孺存活:譬如东哥儿、叶芝兰、尧离,皆不见遗物。许真是幸免于难,逃流海外。
不愧是敏珠。
塞维亚又花了几天功夫,陆陆续续将场上遗落的刀具带回。
祂对应着饰物,一家一家拆下帐子的骨架,按离世的人数挑出模样挺直的削成尖头,将首饰残裳缠紧上去。又行列分明地砌好恰能立竿的小土堆,战死的因埋了刀、便砌得更宽斜些。
塞维亚按族分辈地理好顺序,将拴好的木竿一根根矗上土堆。
便成了冢。
祂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也不在乎它的流逝。做好一切后,已记不清过去了多久。望着那些密匝的冢,祂始终没能将敏珠的耳坠绑上木竿。
那不过是件饰物,没有任何意义。
祂不断进行自我说服。却始终从心底生出一股力量,横亘着抗拒。
反复说服和抗拒间,祂默然攥紧了手中的耳坠—终究还是难舍。
——这世界了无生趣。
想去陪他。
东窗事发时,二皇子努尔贝阿回宫劝说未果,被女帝软禁。
事发后时日,他日日不懈地追问着塞维亚的讯息。
右相渡洋追击后便再次不知所踪。女帝最近似心烦于它事,对努尔概不理睬。苗人虽不知正忙于操办何事,却一直细心照护着努尔,事事皆有回应。
只对于努尔的追问,苗人回回都避而不谈。努尔笃信大哥仍活着,屡次问不出结果,便断食威胁。
苗人最终服了软,只道“祂发失心疯呢,你少去掺和,莫被伤着”。
努尔此番得了准信,便愈发关不住。他钻空溜出宫墙,笃定大哥会为两族收尸,便纵马直奔东向去。
再见塞维亚时,祂正跪在那些挂着首饰飘着残裳的冢前,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空洞地望着一根光杆。
祂平执着“亓”在颈上来回切割着。血肉仅在割开的一瞬短暂翻开,又以快到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在划开时愈合。
祂却不死心,不知痛似,机械重复地拖行着刀柄。
努尔贝阿方才十五的年纪,见此情景,既不知是否该阻拦,也不知如何开导。只觉心中难受,急将垂下泪来。
无能为力间,努尔哽咽声音说:“大哥,要怎样你才能开心些?若你一心只想寻死做解脱,我帮你试。”
祂停下手上的行为,那双似乎不解人语的眼里泛出一瞬的光。
接下来数十日,在努尔贝阿的协作下,塞维亚尝试了不知多少种自杀的方法。
祂无需心跳呼吸,故活埋灌注沉水皆无作用。
祂便快刀解离肢体,叫努尔来斩首。分块投以石磨、再喂之鹰鹫。却从某只胃袋的残渣中长出来。
祂又回到锻刀室将高炉生了火,叫努尔鼓风烧炼。待铁水烧成明亮且辉光的黄后,投身于内。愈速却比切割磨碎更快,连表皮都来不及留下烧毁的迹象。
祂不断做着类似的尝试。凡能设想之法,皆无所不用其极。
虽无所见效,却一直没有放弃之意。
某天夜间,努尔贝阿被陡落在腰腹间的高热惊醒。
抬眼便对上塞维亚散发着浓重情欲的脸,一双金瞳在夜色中亮得格外摄人。
祂眼下飞红地俯身压近,一只手径直向努尔腿间摸去。努尔被对方炙热的体温烫得耳根发红,还来不及羞,便被单手扼了两腕。
绝对的力量不容抗拒地施上身体,努尔极力反抗却被制得更死。
挣不过也逃不脱。努尔一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包围。
努尔尽力冷静下来、不断出声呵止,祈能唤回大哥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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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在十五岁这年,努尔贝阿阴差阳错地委身于塞维亚。
破晓时,稍清醒些的塞维亚才抱着努尔去濯洗沐浴。
情况有些惨。
祂从伦理上出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虽未感到愧疚,将人安置在铺了好几层软被的榻上后,塞维亚还是跪在塌前,极诚恳地道了歉。
“对不起。”
祂不断将掌甩在脸上,回回扇得嘴角见血——即便转瞬即愈,没有任何意义。
努尔贝阿没法旁观,慌忙伸手去拦。
“努尔。对不起。”
塞维亚顺从地停了手,眼神又渐渐地空洞下去。
“你也。离开我吧。”
“大哥!!……”
努尔贝阿忍着痛起身下榻,面对而跪。下一刻便环肩抱紧了塞维亚。眼泪在此刻夺眶而出,重重砸进塞维亚的肩窝里。
“不用赶我走、”
“我会一直陪着你。”
金色的瞳孔微微颤动起来。
“好生休息。”
“今日我便向女帝提亲。”
塞维亚以皇族姻亲的身份又回了前堂复职。虽有夫妻之实,塞维亚待努尔更像是爱护后辈一般。
此后几年,塞维亚的生活不再有什么起伏。每觉了无生气时,便恳努尔寻求解脱之法。试了几年,皆无果。
故事到此不算结束。
敏珠死后,塔吉拉那便疯了似。
内税苛重,暴政横行,土木大兴,荒淫取乐。
甚至剥削周边列国,令其供上质子。
流疫起,天灾不断,塞维亚被委任了赈灾之职,率一众“猎人”广行活祭,以息天怒。努尔贝阿要跟,塞维亚没拒绝。
经年,草原上流起一诡秘的说法——
“尧离死而敏珠生”。
女帝十六年,羲瀛国照例供来了质子。
其名为:
尧离。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