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冒昧啊,塞维亚。你将我的小百灵鸟抢了去,叫我怎么听曲儿?”
消失了七年的声音再一次清晰地响起,塞维亚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无数次刻意将这声音的主人在回忆中抹去,心中筑起的高墙却在那人掀帘而出的一瞬间轰然倒塌。
“那逻……”
“你的声音何时变得如此难听了?我分明还留了一半颈子给你……”那逻因陷入了某种回忆,不知何时就来到了塞维亚跟前,伸手便探向围巾中。塞维亚感到对方以一种极暧昧的手法,用指腹摩娑着他颈上刻意遮掩住的长疤。
塞维亚神色如常,平静地看着那逻因的右脸道:“脸上画紫樱?你的审美何时变得如此奇怪了。”
颈上的力道忽然发了恨,方才温情游走的指腹此时狠狠嵌进皮肉。塞维亚好似失去了痛感一般,沉默地看他下一步。“土鳖。我画什么不好看?”
那逻因起先缱绻,游离地看塞维亚颈间,见他迟迟不做反应,抬眼便要发作。塞维亚冷不丁对上那逻因犀利的眸子,他不止一次地直面这种锁向猎物的眼神,莫明有些习以为常。
唇间一阵温热,熟悉的异香极侵略地撬进,又被阻隔在塞维亚紧咬的牙关外,再无法向里分毫。
“张嘴。不然我便砍了那鸟人。”
那逻因口中“鸟人”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尧离。此时他识趣地捂着耳朵、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一旁,全然不知眼前何事——
船身微震。岸边旌旗飘扬,黑压压一片人,皆佩刀,领头的是加布里埃尔,热情挥手、笑得意义不明。
“到了觐见时间了。”尧离垂眼莞尔,血色漫下唇际,戚戚然被舐去。
男人搽脂粉,是草原上未有过的,而这身行头却像该尧离穿似的,锦衣繁饰、柳眉深目,扮上便溢出极侵略的美感来。教主失踪七年,如今归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塔吉拉那入堂相迎,还未寒暄几句,便被台上伶人夺了注意:他时而抚鬓深眺,唱悠扬缠绵之调、婉转细腻;时而刀光乍现,动一身铃音、气宇不凡。尧离舞姿轻盈、翩若惊鸿,其声润朗、高起缓落,百转千回、余音绕梁不绝——
“这一曲,献女帝。”
堂下轰然。塔吉拉那大悦,直道:“教主为妾寻了个好消遣”,祭猎作赏。赐别院,辟一长街、照羲瀛修了去。又往堂上支了台子,专作那尧离唱折子用。
尧离折腰谢之。
塞维亚有些恍然:航船上那青年素衣散发、冷漠疏离,前堂这伶人华裳束冠、阿谀逢迎,全不像是同一人。
朝会将散,女帝以“为教主接风洗尘”为由,留那逻因于堂上,大摆宴席,“携诸位共庆,不醉不归”。塞维亚领命祭猎,趁夜出了城。
思及堂上,女帝与教主谈及七年之事,方知那逻因当年远赴羲瀛,意外与令鹘家主结识。令鹘家主当时二十,不满主流“固守”之论,主张向外进取,有改弦更张之大志;文武齐修、道心别具,创“令鹘十三式”,刀刀毙命;上下整顿、雷厉风行,是性情中人。那逻因赞其“真乃铁娘子也”,协助政变。七年间,合以利而抗白,洗序五家为令鹘、以利、杜、赵、白,谋定大势,发配白姓少宗。塔吉拉那问起羲瀛现状,那逻因只答:“女尊之风盛行,可比草原。”
塞维亚当时松了口气,那逻因所言,若皆为实情,当年至少追讨不及;尧离归原,虽不知其中曲折,但乞、邑二族大抵得了喘息之机。塔、那交流间不乏疑点:穷追未果、反而留守,其中逻辑难以自洽;羲瀛现状,那逻因隐而不报、其心未知;塞维亚不明全貌、百思难解。
猎人们悉数返回中心城时,已是第七日,天色还未破晓。空气很干、雪也不肯落尽,牧野四处都飘散着荒凉的白。安顿完劳顿的一行人,塞维亚却思虑良多、难以入寝,于是折返回祭台,利落地打理带回的战利品:一百零一颗人头——女帝赐予她新欢伶人——尧离的“褒赏”。
塞维亚一手捏起只头颅,一手握住柄半臂长的黑刃,稍向外旋腕、将刀体从头颈割裂处送入头腔;掌心用劲、令刀面扭转大半,搅开粘性组织;捏住头颅的手抽出两指、扶住刀柄,震动刀刃而捣烂内容物;抽刀,暗红的流体掺着黑黄的胶状物从裂口流出——
算是清理干净。
如此一百零一次重复,干净、流畅,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清理结束,塞维亚从右小臂上卸下一段绷带,细致地拭去黑刃上的血斑;又沿断带处扯出整掌的量,缠实刀身、收回鞘中——接着就是让祭品变成“祭品”的模样。
塞维亚展开长袍左襟,拉出一条奇异纹样的人皮内兜。他垂下头,轻轻摩挲过后,默然地祷告了一阵,恭敬地将其铺开在地,从琳琅的刀具中挑出一弯纹饰繁复的银钩。
“哧。”
银钩直直扎入右手掌纹刻的十字架中心,钩尖迅速润作墨黑色。塞维亚捉了钩尾、迫使钩身刺穿掌背。血液汩汩、沿弯钩流动,悄无声息地化作染料。直视、拔钩、面无表情。不带停顿,塞维亚依次捧起堆放整齐的头颅,逐一、虔诚地在每个面孔上刻出同一的奇异花纹——如此一百零一次重复。
仪式结束,塞维亚握住钩尖,用钩尾在每个头颅颧骨处钻出两个指腹大的圆孔;又从颅上挑拣出结实的长发,穿过孔洞、将做好的“祭品”栓作一串。他收了钩,缓缓提起珠串般的祭品,将“珠粒”绕上右臂,悬挂几周、收束掌中;又探手袍中,从左胸摸出把挂了链的银质十字,恭敬地将银链缠上右掌,使银、纹二架相合。
夜幕已临,月亮白晃晃地悬着,几颗星寥落在天边——
该往女帝的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