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说的不对。”谭衍臣语气淡淡。
“哪里不对?小爷我本来也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现在来了这偏僻小城都一改前非开始修身养性闭门不出了。”
“这不是好事吗。”谭衍臣轻笑。
斗笠下翻了个白眼:“好事好事!好事什么时候轮到过我们头上。当年我叔伯提出‘务耕变法’,惹怒了天子,孤立无援,被流放千里。现在你们终于知道他厉害了,可惜晚了,嘿嘿。你以为‘天降文曲’是河滩上的石头一抓一大把?几百年才出一个!”
谭衍臣抬眸,淡然辩驳道:“张老仕途失意并非世人不知晓他才华横溢,思虑瞻前,而是他生不逢时,时运不济。自古以来多少才高过人者却未得善终,有天时地利人和才得以功成名就,名垂青史。时机又怎会如人所愿。当初太元正值壮年,世家大族无人愿意牺牲既得之利去解决几十年后的问题,哪怕是如今到了迫在眉睫需要变法的时候,仍旧许多阻力。而我的意思是,张老如今应该还健在人世。”
李赋拿杯的手停在半空,语气疑惑:“你的人不是还没有我叔伯的踪迹吗?怎么就那么肯定?”
谭衍臣布茶的姿态悠然,似乎一切尽在掌握:“王老自从致仕,每年都会在北方的一处别庄呆上三月有余。”
“那又怎么样?当朝右相的爹不是想呆哪儿就呆哪儿?他老人家有时候还会去江南呆上五六个月呢,跟我叔伯有什么关系。”
“不错。但他年岁已高,年轻时骑马意外坠伤,腿脚落下些腿疾,尤其到了冬日更为不便,为何此时不南下,反倒来这苦寒的北塞?对外王老声称督学自己的孙子历练,可实际上,你不会不知。”
李赋听了谭衍臣这番话,恍然大悟。
上一辈的两个人物张老王老之间的羁绊可太深了。对应上王老致仕的时间,每年都在这北边别庄呆上数月,也不难猜出,恐怕如今唯有他与张老还有些联系了。什么督学,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王家与他们同一辈的王裴之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还要自家祖父监督学业?
笑话。
但听到谭衍臣这就寻着线索轻易找到了人,心有不甘,佯怒拍桌站起来,语气带着些警告:“我今天还叫你一声子策兄,是念及你我幼时有过同窗之谊,信得过你的为人,但你也不要得寸进尺。你现在为人臣子,无论你们朝堂之上如何争,我们张家人都早已远离,若因你一己私心再卷入无辜之人,你便是不仁不义之辈,枉读诗书,愧为君子!”
语落,杯盏落桌。
谭衍臣如春风柔和的目光在抬起刹那忽然变得犀利如刀,如破晓初光般锐利明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变法图治岂为一己之私?你身为张氏之后,更应洞察世道,敢为人先,而非随波逐流,独善其身。如今众人宁愿忍受旧制带给他们缓慢钝阔的痛楚,却不愿择艰难之道而求新,一改如今弊病,历史以来凡变革皆需头破血流,人们但闻流血即刻畏缩,不知持久之衰更剧。”
“不扼其腐肉,如何长愈新肌?若无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将会有更多无辜之人因此丧命。如此,才愧为食君之禄,为民请命之君子。既读圣贤书,明事理,便更应以此为任,死不足惜。”
李赋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语气却依旧冷淡,带着微微嘲弄:“你知道你要扼去的是多大一块腐肉吗?凭你一人,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谭衍臣笑了笑,低声道:“若我说,我背后站着的是未来储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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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早上赶集的时候,今儿还是个大晴天,东市路边有许多挑着箱篓在街边卖货的,有卖鸡鸭,卖糖人,卖菜卖瓜果的,好不热闹。
街上积雪在早上开市前就被官兵扫了干净,两边商户也各自清理起自家门口的堆雪。
就像上次冬夏说的,这条街上应有尽有,走了没一会功夫就看见了粮铺,霍灵山每年来城里也是去这家“梁记粮铺”买米买面。
几个伙计在粮铺里忙前忙后。
“梁老板在吗?”霍灵山进店吆声问道。
一老者头戴棉帽,抖着袖子从后堂掀帘出来,脸上是一道道横褶,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似乎视力不大好,但一听到霍灵山的声音,张嘴沙哑笑了几声,道:“我记得你,霍小哥,又上我这买下一年的米来了?”
霍灵山笑答:“是。”
老人走近了见霍灵山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又道:“哟,这次不是跟四娘一起来的,怎的带了个小丫头?这小丫头倒没见过,你多大了?叫什么?”
薛长平笑得欢喜:“梁老板好,我叫薛长平,今年十六了。四娘现在上了年纪腿脚又不便,这么冷的天坐车来路上吃不消,以后每年都是我和二哥来您这买粮。”
梁老板一听这孩子回话落落大方,口齿伶俐,慈笑着点头,抓了一把柜台上的蜜饯塞进薛长平手里:“是个好孩子,这是梁爷爷给你的,拿着。”
薛长平没想到这梁老板这么热情,看了眼霍灵山,见霍灵山点点头,这才接下笑道:“谢谢梁爷爷,马上到年关了,祝您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好,好。你们今年要买哪些?要多少啊?”
霍灵山道:“不知道您这儿今年的粮价和去年一不一样?若是米价没涨,我们就多买些。”
梁老板听罢叹气:“你在北塞没怎么打听过南边的消息吧。今年夏季又有洪灾,比往年更严重,那一片盛产稻米的地方又全都淹了,年末还要朝廷派粮赈济呢,现在米是斗米难求,有价无市,咱们北边虽说粮收没遭天灾,但自己吃都有些不够。”
梁老板说着,语气忿忿起来:“你是不知道,许多人做起了南北中间的米贩子,把北边的米运去南边高价卖,发这个天灾财,真是该千刀万剐那些个没良心的。现在北边米铺都涨了价,我这米价也不得不涨。”
又靠近了些霍灵山,低声道:“不过你每年都在我这买,买回去也是自己吃,就给你最低价,这事儿别让旁人知晓了。”
霍灵山有些感激点点头,随即问:“那现在是多少一石?”
梁老板缓缓举起五指张开的手,悄声道:“你就给四两。”
虽说梁老板给的是最低价了,但霍灵山还是不禁蹙了蹙眉。如今客栈每年一石米有些紧巴,今年营收还算不错本打算买个两石,但现在整个太元粮食都不够,况且这米价涨的实在是离谱,去年一石只要二两银子,现在直接翻了一倍。客栈赚的钱根本赶不上这米价飞涨的速度。
只好叹了口气:“一石半吧,那面价涨了没?”
“涨的不多,一两五一石。”
“好,那面粉来两石。”
薛长平在一旁听着,这对话这么一来一回,口袋就剩下一两银子了。
看见旁边的粮袋拆了头,露出糙黄的小米,便问道:“梁爷爷,你这里也卖小米吗?”
梁老板吩咐伙计去后头备霍灵山要的粮,听到薛长平的话转头:“卖,怎么了,你要买小米吗?”
“我想要一斤,今早吃了小米粥觉得好吃,想买回去带给四娘她们尝尝。”
“好好,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薛长平摇了摇头:“没有了。不过梁爷爷,我有些好奇,既然大家都知道南边经常发大水,为什么不建好堤坝防洪呢,眼睁睁看着幸苦种下的粮食被水冲走。”
梁老板拂了拂下须:“有时候人事也抵不过天威啊,再说,这洪堤建了牢不牢固也不知道。每年都有洪水大家也习惯了,只祈求每年来的洪水小一些,时间短一些,这样也不必有那么多饿肚子的。”
“粮都备好了!”后院穿来一道高呼,霍灵山转身去后堂,走前道:“阿平,去付账吧,我去后面看粮。梁老板,借你这粮车一用,等会儿我再还回来!”
“好,好。”梁老板朝霍灵山挥了挥手,转头看向薛长平眼神诧异:“你来付钱?没想到他们放心让你一个小姑娘管银钱?”
薛长平跟去柜台前,笑道:“年纪小可不代表管不好钱财,这里是十两。您慢慢找。”
“一石半大米,六两,两石面粉,三两,一斤小米,五十六文······这剩下是找你的,可收好了。”
薛长平接过快速数了数,抬头隔着柜台道:“不对,梁老板,少了五文。”
梁老板抚着下须笑呵呵地推出手底下的五文钱:“确实不错,确实不错······”
“阿平,付完钱了没有?咱们走了。”
梁老板还打算说什么,被外面霍灵山的声音打断。
“来了来了,这就来,梁爷爷明年见!”
薛长平说完就跟脚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烟窜出门跑没了影。
“诶——”
梁老板还想问问霍灵山今年说亲了没有,他之前就为自己女儿留意这个强壮又实诚的年轻人,谁料每次都给霍灵山跑得飞快,只得叹气。
等到明年,那黄花菜都凉了。
霍灵山推着粮车,上面是几石重的粮食,沉得很。
要几个伙计帮着才推出后院侧门,到了街上霍灵山一个人推起来气都不带喘,薛长平走在车前,扶着车带路。没走几步,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探头看去车后,见霍灵山在一个货郎前停住,便跟着凑近看这货郎支的摊,问道:“二哥是有什么想买的吗?”
那货郎冷得双手揣在怀里,热情招呼:“看官有什么看中的都可以拿起来仔细看看啊,甭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