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步伐，认真地注视着青鸾：“我想我做不到像你这样，一切从头再来，重新变得强大，最后利用自己的力量斩断所有因果。”

“也许在得知神君对我只有利用而无真情的那一刻，我就该彻底崩溃了。”

她一字一句道：“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愚蠢懦弱、自以为是的人是我。那时候我因为这些理由厌恶你，其实厌恶的是我自己。”

青鸾没有说话，她安静地聆听着。

尺素的这些心路历程她也经历过，因此她完全明白尺素在说什么。

经历了最深刻最难堪的自省之后，紧接着便该醒悟了。

果然听见尺素继续道：“看着你一步步离开这里，一点点摆脱禁锢，这时候我才真正知道神君为什么喜欢你。”

“比起你其实我算得上幸运，至少神君从未欺骗过我，他待我一直都是同样的态度。”

“怜惜我身世，救我于水火，将我视作忠诚不二的近侍，如此而已。”

青鸾听到这里才开口问道：“你的身世？”

尺素轻轻嗯了一声：“我出身贫寒，母亲早亡，父亲嗜赌。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打算将我卖了偿还赌债，我不愿认命，在腊月里的寒夜逃了出去。”

“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季是多么寒冷漫长，我在田间奔逃，衣裳上结满了冰霜，草鞋被磨破了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要被卖给一个同父亲一样嗜赌的男人，不要像母亲一样给这样的男人生儿育女。比起这样的命运，我宁愿冻死饿死，宁愿死在逃跑的路上。”

“也许是反抗命运的嘉奖吧，我在那晚遇见了神君，他向我伸出手，将我拉出了那个寒夜，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

尺素唇畔笑意渐深：“你知道吗，神君有二十四位近侍，每一个都与我身世类似，都是神君在行走人间时救回来的苦命之人。”

“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也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说到这里，尺素突然话锋一转：“虽然想通了这些，但我还是要承认，我依然嫉恨于你。”

青鸾心中了然：“因为你依然放不下他？”

“怎么可能放下……”尺素深深吸了口气：“越守在他身边，便越是放不下，心中执念越深，修行障碍也就越多，我知道若继续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走火入魔。”

“如今局面已定，我不如趁现在离开，四海八荒，天地浩荡，总能去我心障。”

“其实这个想法从前我也有过，但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顾忌，一直没能下定决心。”尺素语气诚恳：“是你让我鼓起勇气做下决定，你能够走出青要山摆脱禁锢，我也能游历八方解除心障。”

青鸾认真地注视着尺素。

从前尺素总是隐于暗处，她守护着帝骁，完成他的任务，作为他的羽翼藏在阴影里，而此刻青鸾看着这个与自己一同在青要山生活多年的女子，突然觉得她的样貌在自己心目中变得清晰。

“你可以的。”她对尺素道：“我相信你可以。”

末了她突然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你陪在帝骁身边多年，他竟然同意就这样放你走？”

毕竟在她印象里帝骁对自己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有偏执的掌控欲，她费了那样大的工夫才从他身边逃离，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轻易就放尺素离开。

尺素自然能够猜到青鸾是怎么想的，她将目光移开，落到山脚的那间小屋上：“其实很多时候，神君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从前我便说过，你们之间也许有一些误会。”

青鸾顺着尺素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她们不知何时走到了青要山中尘封已久的炼器室旁。

这个地方从前尺素也带她来过。

“有时候我会想，神君将我们从苦海中救出，有没有可能他也曾幻想过有人能救他脱离苦海。”尺素转身握住青鸾的手：“将你从九重天带回青要山后，他离开青要宫去了一趟天族禁地，归来时满身是伤。然后他又将自己锁在了这间炼器室里，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其实你们之间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了断，不是吗？若非如此，自从上次龙渊之狱后，你们便不该还有这诸般交集。”

“可以去看看他吗？就当做个了结。”

不得不承认，尺素说得颇有些道理，青鸾蹙眉凝视着那间炼器室，心中微微一动。

怪不得她醒来这么久一直不曾见到帝骁，原来他又将自己弄出了一身的伤，又把自己锁在了这间小屋中。

“我知道了。”她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从前我并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如今是时候真正做个了断了。”

尺素释然地笑了笑：“那么，我们就此别过。”

最后同青鸾道了个别，尺素松开她的手，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转身坚定地朝山下走去。

青鸾则飞身而起，又走了一遍当初走过的路，行至小屋门前，抬手叩了叩门。

这回她听到了屋中帝骁的回应，虽然她没有开口说话，但帝骁知晓来人是她，拂袖将门打开，他唤她进来。

房门打开后青鸾望见屋中的情况，没有想到帝骁竟然正在炼器。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帝骁炼器。

“你醒了？”帝骁隔空抬手一挥，将炼器炉转了个方向，让它正对着青鸾：“点燃心火与我一同炼化，大概三柱香的时间即可。”

青鸾一愣，手上的动作比脑子的反应要快，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掌心便已燃起心火。

心火与炼器的炉火碰撞，与帝骁释放的灵力交融，同炼器炉中正在炼化之物产生感应。

青鸾转首望向帝骁：“你在炼制武器？”

帝骁微微颔首，他没有多做解释，再次闭上眼睛，收敛心神专注炼器。

青鸾见状也不再多问，燃烧着心火专心致志地同帝骁一起炼器。

很快三柱香的时间过去，青鸾收了心火，安静地注视着帝骁最后释放出磅礴灵力蕴养炼器炉，准备开炉取物。

之前给青鸾指过路的小机关人在这时候蹒跚着走过来，跃上青鸾膝头，举起手中的布子想要给她擦汗。

青鸾又是一愣，然后微笑着把脑袋凑过去，任由那小机关人笨拙地在她脸上擦拭着。

帝骁一边开炉，一边微微侧首关注着青鸾那边的动静。

这一刻岁月静好得仿佛回到了从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欺骗与背叛好似都不复存在，他们像是在以前一个寻常的午后，安静而又自然地陪伴着对方。

其实倘若没有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端，他们本该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帝骁目光微微一颤，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沉默着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炼器炉突然在空中疯狂颤动起来，帝骁收了思绪，专注地向炼器炉输送灵力。

青鸾也知道此刻到了开炉的关键时候，她按住机关人还在不停挥舞的手臂，将它搂在自己怀里，捂住它的嘴示意它安静。

那机关人确实有趣，它当真像是一个有自己思维的活物，青鸾虽然没有说话，但它能够明白她的意思，默默地把她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扒拉下来，然后乖乖巧巧地坐在她的怀里不再动弹。

青鸾惊奇地望了它一眼。

上一次来这里它怯生生地给自己指路时，她便觉得它不像是一个死物，今天第二次见到它，她甚至觉得它启了灵智，简直比上一次还要机灵。

帝骁就这样在青鸾和机关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打开了炼器炉，一柄通身散发着红色光芒的链剑自炉中浮现。

这是一柄极其优雅也极为锋利的链剑。

它在空中卷曲着身形犹如一尾长蛇，剑身薄如蝉翼，在帝骁极寒之力的淬炼下看起来是如此脆弱，好像随时都会破碎，但剑刃锋利闪烁着寒光，又昭示着它是一柄威力极为强大的杀器，绝不会轻易破碎。

结束了最终的淬炼之后，帝骁收了灵力，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他抬手在空中一挥，将链剑朝青鸾的方向送去：“此剑认主，因此方才需要你以心火与之感应，现在它已经与你的心火产生了链接，它是你的了。”

“这是你……送给我的？”青鸾望着朝自己而来的链剑，一时有些发懵。

自从素娆被打入龙渊之狱后，帝骁就再也不曾炼器，如今开炉重炼，打造的第一把武器竟是送给她的？

那链剑已经凑到了青鸾跟前，青鸾却陷入沉思完全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于是链剑不满地在空中摆了个尾，剑尾轻轻在青鸾脸上扫了一下。

剑刃锋利，扫过青鸾的脸颊时她却只感到微微发痒，可见它是控制了力道并且收了剑身上的凌厉之气的。

青鸾望向链剑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惊奇。

怎么帝骁炼制的所有东西都像是启了灵智一般？他炼器一道的造诣已经如此高深了？

“收下吧。”帝骁轻声道：“我知你醒来之后便会立即赶往青丘，我们此后或许没有机会再见。”

顿了顿，他继续道：“今日赠你此物，算是全了你我一场缘分，祝你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