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庭亮堂在月光之下，竹林的剪影簌簌发响。少年浸在阴影中，臂弯抱着佩剑，头颅抵于房栊，仰头望月。

琐碎白光倾洒到白暮苍白的脸庞，额发微遮眉眼，他抿住削薄的唇，略带稚嫩的面上划过一丝无措。

他在黑暗中孑然一身呆了百年，却在他适应这种混沌后，骤然将他拉入阳光下，光线刺眼灼人，他无可避从。

白暮。

他反复咀嚼这二字，目光寸寸冰冷。所有人都把他当作那个人，他凭什么要成为替身。

白日少女的一颦一笑莫名闪过，她笑眼盈盈，“白暮”唤得分外动听。

他微扯嘴角，准备扬起笑意，却突然想起什么，化为冷然。

少年沉下眸子，眼中烦躁不已。那莫名的情绪又在主导意识。

“白暮——”

他的院门未关，暗影中一抹紫藤色由远及近、趋步走来。白暮下意识蹙眉。

苏云玖双手捧着药碗，刘海跑得倾斜，她将手臂伸直，“你的药。”

少年略微诧异，只一瞬间收回戾气。他弯腰拱手，疏离却又语气柔和地问，“师姐怎么在这？”

这不明知故问，这么大的药碗看不见？

虽然内心吐槽，她还是笑着道：“自是给你送药来的。”

“放哪里，屋里吗？”她迈腿准备进屋。

白暮伸手拽住她，脑袋歪斜，似笑非笑：“师姐还是放在院里的桌上罢。女子总不便进男人的屋。”

苏云玖瞅着他完美无瑕的表情，腹语：怎么感觉他在变相说她不知廉耻。。

“成成成，”她把药放下，不忘叮嘱，“药正温着，你快喝。”

白暮乖巧点头，“多谢师姐。”

他抬颌瞧了瞧天色，转头盯着她，关怀备至道：“夜里寒气重，师姐先请回，九星到时会喝。”

“……”苏云玖惊奇。

白暮竟然在关心她，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向前跨了一大步。她头点的迅猛，“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蹦蹦跳跳，发带尾部的毛球在身后一弹一弹，她高兴地哼着曲儿行在竹下小路。

………

等等，

她好像没把冰糖给他？！

苏云玖懊恼扶额，瞧她喜冲大脑，把紧要事给忘了。

她忙折身回返，抓起裙摆跑得飞快，生怕白暮先把药喝完了。

她跑至门口匆匆停下，口中仍微微喘气：“白暮，糖……”

她的声音弱下去，接着猛然拔高声调，几步上前跑过去，”你在做什么？”

白暮完全没想到苏云玖会返回，药才倒了一半就被他慌忙地藏至背后。他扯出一丝笑：“师姐你…怎么回来了？”

白九星努力遮掩慌乱，同时内心暗骂，以后一定要锁门。

苏云玖直接略过他，径自走到草丛处。少年来不及阻拦，苏云玖已经蹲下身子。

借着月光，她看到草地里一片与其他不同的暗色。那是一堆乌棕药渣。草尖还残留滴滴药珠，直蔓延到他脚下。

“你把药倒了？”她埋头盯着药渣。

白暮偏头不语。

苏云玖扬起脸，忽拽住他的裤腿，笑靥如花：“你真的好笨啊白暮。”

白暮皱眉，正琢磨她的意思。

只听苏云玖发出一声促笑。少女的声音甜而不腻，笑起来不小气，反而有种江湖的爽朗。

“哪有人偷偷倒药还倒同一处的，都长成一座小山了。”

白暮霎时涨红了脸，朝后退一步，眸子转而愠怒地盯着她。被人拆穿很丢人，尤其拆穿后是再说一句你这样做很笨。

他气急败坏：“要你管。”

苏云玖本拽住他，那人突然一退，她也只得被迫起身。她整理好刘海，“你倒了几回？”

“不关你的事。”白暮冷哼。

既被拆穿，他也懒得再装。干脆把药碗放好，没好气的瞥眼她，“师姐是打算在这里待到天亮吗？”

白暮的冷脸对苏云玖根本没有杀伤力，她直接叉腰，板脸冷冷道：“你喝过几回？”

白暮：“…你…”

“说！”她凶巴巴的。

白暮面色复杂地沉默片刻，松了口，“一回。”

“为何不喝？”

他回想一下第一回喝的感受，下意识蹙眉，“苦。”

中药的味苦涩难闻，他只尝了一口就再也没碰过。为了让苏云玖更加相信，闷声补充一句，“难喝。”

苏云玖微笑，额角青筋暴起。难怪她看白暮总是病态十足，原以为是营养跟不上，谁能想到他压根没喝过药。

“不对呀。”她摩挲下巴，大眼珠骨碌碌打转，“他们给你送药就没察觉到？”

苏云玖起身时没注意，还有一条青绫落在她的肩上没拢好，白暮的视线聚在那颗圆球上，心头浮起烦躁。

“我不准他们靠近。”

苏云玖泛泛看着白碗，也不对啊……就算看不见，收药时也没察觉到碗里干净如初不对劲吗？

——除非根本就没人在意过，只是按部就班的送完就走。这样也能解释清楚，为何他的药一不曾放过糖。

“走。”

苏云玖忽的牵起白暮的手，二话不说拉着他从门口出去。

白暮疑惑：“师姐这是作甚？”

前方苏云玖头也不回，随口回应，“重新熬一碗药。”

他一听，手便想抽回。奈何苏云玖抓得紧，少女还抽空回眸瞪眼他，嘴里威胁道：“你要是敢松手，我让你一天喝六碗药。”

白暮：…好幼稚。

他尝试劝她：“师姐，那熬药的都回去了。”

而今月悬高空，基本弟子都回去休憩。

“那便自己熬。”

不知道是不是白暮的错觉，他竟觉得苏云玖的语气不对。他觉得好笑，不由凑近一点，想看看她在发什么疯。

却听她压低嗓音，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不能委屈了我的九星。”

白暮刚浮起的笑僵住，他凝视她的肩，漆黑眸子有点莫名奇妙。

她在说什么？

小后厨方圆不大，设施简略，仅有一个灶台和柴垛。建立的初衷就是药房和给亲传弟子开小灶。

苏云玖点燃烛台，端着它巡视一圈，最后在案板上找到放满的药材。

她盯着药材看了半晌：“……所以，怎么做？”

一时冲动，都忘记自己不会熬药这件事。这下尴尬了。

她把求助的目光看向白暮。

白暮懒散地靠在灶台边，抱臂耸肩：“不知道。”他张开唇瓣，带着诱惑，“师姐走吧，留下也是徒劳。”

“既然来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苏云玖自顾自攥拳，开始在屋里翻找，“应该会有处方图。”

白暮不甚在意，在一旁说着风凉话：“师姐也未免太小看熬药弟子了，怎么可能会有……”

“找到了！”

他噎住，眸子幽幽移向那张被层层草药压在底下、泛黄的纸，一丝杀意闪过。

看来那个弟子也不是好东西，不该留。

苏云玖欣喜若狂，扑哧把药炉搬至灶上。又从后方抱出一捆柴火，塞进去，丢入火折子。

旋即大手一挥：“你坐一边，我来熬药。”她手持配方，边看边将药草放进炉内。

白暮只瞧几眼便索然无味，坐到柴垛上，撑住下巴，微微发神。

这人还真是出现的突然，做的事也足够怪异，哪有人大晚上不睡觉跑来熬药的。

他打量她。火光映射她的侧颜，她的五官小巧玲珑，在柔光下布满暖意。他又移到她的动作上……雷霆迅速、干净利落……胡乱塞。

很好。

白暮满意地收回目光，照目前来看，今晚是不可能喝上药。

他这么想着，托着下颌不经意倦意来袭，慢慢闭上眼皮。

白暮头颅枕着手背，正朦朦胧胧，忽听一阵声响，脑袋落空，他恍然惊醒。

他揉揉眸子，发觉那人还守在炉边。

苏云玖不知经历了几回失败，连脸颊两侧沾上炉灰都没察觉，正低头不知做什么。

“师姐，还没好吗？”他打个哈切。

从他们来到后厨已经过了二刻钟，柴火添了两把，草药用掉大半，而她没半点进展。

苏云玖忙放下手，惊喜回头，笑道：“你醒啦？”她一脸苦相，看着炉内的黑色渣渣直犯愁，“不应该呀，明明是按着配图一步步走的，怎还不成功？”

白暮努力憋住嘲笑：“熬药也得讲究火候，像师姐你那样随意乱塞当然不行。”

他从柴堆起身，紧了紧手腕护腕的结。

白暮走到距她二尺近停住，掌撑台沿，偏过脑袋，柔软长发顺着肩头垂落，他浮起一丝嘲弄，轻声开口：

“师姐，走吧。”

苏云玖摇头，坚决道：“我一定要熬好药，就算今日喝不上，若是学会了，”

“等你再偷偷倒药时，我也能及时把药给你。”她拍拍白暮的肩，揶揄笑了，“可不用太感谢我。”

白暮一时错愕，不成想是这个理由。

“师姐…”

他垂眸盯了半晌，眼底乌黑，不知有何情绪。

苏云玖闻言细细与他对视，灰头土脸地咧开嘴笑了：“再等等，师姐一定让你喝上药。”

苏云玖在心里美滋滋想，白暮一定被自己的美貌吸引，感动地涕流满面。

她这个模样实在难看出美丽。

不过白暮呆呆愣了一瞬，终是掩去波澜，叹息一声，“你怎这般执拗。”

他拿开她的手，接过药炉。

苏云玖发愣：“你？”

他默默倒掉废渣，扫眼处方，一点一点运上药材。少年专注于眼前事物，随口说：“让我试一次。”

苏云玖自己守炉时手上不小心被烫出几个疤，她担心白暮不熟悉炉火，干脆待在一旁盯着他。

玩笑开口：“你的手比姑娘家的还好看，要是染上红点，我可不饶你。”

白暮斜了一眼，无言扫过她指节的红泡。不知哪里冒出的火气，他嗤笑：“不劳师姐费心，师姐还是管好自己罢。”

苏云玖哎了声，这白暮怎么喜怒无常啊。

时间缓缓流逝，这根烛台也烧了大半，朱红溶液顺烛脊滑下凝结成花。只剩下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咣、咣、”

药炉沸腾，白暮手掌裹布，将炉子端放于地。

他打开炉盖。霎时间，苦涩的药味弥漫而出，白暮捂住口鼻后退两步，紧皱眉头望着那黝黑药汤，这味错不了，是熬成了。

苏云玖顿时不困了，她拍手称快：“你真厉害，第一回就成功了！”

药味熏得他头疼，他扶着太阳穴，是一眼都不愿多给。

苏云玖从案板拿下准备好的瓷碗，把药倒进去，用勺子搅拌几圈，再使劲吹吹。

招呼白暮：“快过来喝药！”

白暮一动不动，从脚下到头顶，每个头发丝都写满拒绝。能把药熬好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这位师姐，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苏云玖转转眸子，染上狡黠的笑。她起身，端着碗朝他走去。

白暮蹙眉，微觉不妙，“你想作…唔！”他蓦地瞪圆双眼。

苏云玖坏笑抽回勺子，“你不去，我只好来亲自喂你啦。”

白暮恼怒地瞪眼她，弯腰剧烈咳嗽。该死的药，真苦……

“张嘴。”少女着急道。

而后，他感到唇上一凉，不知什么东西被他含住。

丝丝的甜，原本苦到反胃的涩感也被压下去。他抬眸，因为咳嗽眼眶泛点瑰红，有些像沁人的妖精。

苏云玖嘿嘿发笑，为他解释，“冰糖。”

“这下子不会苦了吧？”

“……嗯。”白暮良久注视她，若有所思。原来药还能跟糖一起吃。

说来也巧，摆满柴垛的地方恰好对着房栊，也恰好忘忧山足够高，窥见的繁星并不少。

后厨地小，灶火烧的火旺，不觉寒冷。一个圆盘瓷碗稳当站在地面，碗内只剩余药渣。

苏云玖与白暮并排倚靠柴垛。

苏云玖将头低下，靠在膝盖上，目不转睛盯向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