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似乎在警告宋晖月不要越过雷池,他在撇清他们的关系。
宋晖月愣在原地,三月桃花盛开,空中弥漫着幽香,谢春和居住的屋内却透出些许阴冷来。
这座宫殿长久不住人,到处都露着一股衰败之色,只有亭前的桃花独自盛放着。
宋晖月在心头品味这段话,到底是谢春和恨屋及乌,于是也连带着厌恶她,或是单纯地怕连累她。
烛火在春风下微微晃动,橘黄色的光落在谢春和的发丝上,他乌黑的瞳仁紧紧地盯着宋晖月,誓不放过一毫的风吹草动。
宋晖月别过脸避开那双侵略性及强的眼,抵在门框上的那只手也落了下来。
谢春和眼底墨色蕴积。
宋晖月对此毫无察觉,她不忍地叹口气,似是有些无奈。
微顿片刻,宋晖月才伸指拉住了谢春和的衣角,像是孩童间闹别扭时递的台阶,“就算是见一个救一个,你在我眼前,我又怎能放得下心?”
谢春和眼底浮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或许是因为被宋晖月选择而取悦。
她的发间夹着两朵山桃花的花瓣,乌发里两点俏粉格外明显,许是匆匆赶路而来时擦过树间所遗留的春色。
因为她很着急才会如此,谢春和愉悦地想着。
二人落座于屋内,这次宋晖月认真地替他把脉,她算不上精通医术,少时母亲让她背医术时,宋晖月还会躲懒,直到此刻才深恨自己所识太浅。
若按照这虚浮无力的脉像来看,谢春和如今时日无多,宋晖月不愿相信,手指僵在谢春和腕间,再三仔细感受这才确定。
宋晖月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更不忍心接受这个结果。
“最近天渐渐变暖,可这里天气向来多变,倒春寒更是常有,增减衣物千万要当心,往往午时气温甚高,到了夜里又冻的人手脚发凉。”宋晖月提笔写下药方,这几味草药或许只是心理安慰。
她坐在桌前专注地思考,几绺发丝落在额前,宋晖月嫌弃发丝挡视线,便随手将其拨开绕在耳后。
动作间袖口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谢春和蓦然想起,宋晖月身在皇室,也动辄便受到打骂。
周国皇室好细腰,哪怕是最为受宠的昭清公主,日常食饭也会控制,决不吃饱。
宋晖月养于太后膝下,便更为清瘦,也正如周国皇室好的文人风骨。
宋晖月却对于他的视线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回忆着脑子里有些贫瘠的知识,谢春和安静地盯着眼前人。
如若他像皇兄一般活着,或许不是只到今日,才有人担忧地问一句,天寒加衣。
少时学习,谢春和学到过《项脊轩志》,里头有一句,儿寒乎?儿食乎?
纵然多年,谢春和都不解其中之意,唯独此时她几句问候,他才恍然明白有些人终其一生追求得到底是什么。
正如梦里,谢景明携着她站在银杏树下,自己透过轩窗,手里拿着一本要背的书。
若在寻常人家,她或许真已是他的嫂嫂,白日与夫一同研磨煮茶,傍晚遇见他,问一句近来可好?
然而他的病是假,假死是真,正如此刻这点梦幻的欢愉,也确实真的在梦里。
这真的本该是他兄长的妻子,这些温暖的生活,本来永远也不能属于他。
在此刻,谢春和心里的念头也更加清晰。
谢景明不该活着,如果他活着,有朝一日被宋晖月发现,那么他不好解释,倒会生出不少风波来。
他只要安安静静地去死,就好了。
宋晖月写好药单,放下笔后竭力掩饰面庞的愁容,叮嘱道,“太晚吃药不好,明日我将煎好的药送来,你定得按时吃。”
谢春和轻轻点了点头,她面容愁绪不减,竭力微笑道,“无论再难,人总得活着下去。”
说着,宋晖月却忽然悄然落下泪来,脸庞的湿痕在烛光下泛着浅光,她眼底闪着涌动的泪珠。
“.....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很难过。”
她甚至不愿意说出担心的词句,因为想要避谶。
谢春和下意识替她抹去脸颊的泪水,正如那夜掉进他衣衫间滚烫的热泪。
他眼睫轻动,甚至还未思考便回复道,“如果你过的不好,我也会很难过。女郎念我之心我决不会忘,我也想替女郎分担一二。”
宋晖月抓住谢春和那截手腕,像是抓住半截救命稻草,泪珠子接连不断地滚落,“存阳,他们让我去和亲。”
“他们让我嫁给楚帝,南林离京城十分遥远,我从未去过那样远的地方,我心头十分害怕。”
她本不愿将心中苦闷诉与谢春和,他生活本就艰辛,怕再惹他烦忧,如今种种不堪交织,宋晖月却仿佛看见三年前那人,心头甚至涌出一丝她不曾发现的祈求。
谢春和缓缓抱住她,轻声笃定道,“你不会嫁给他。”
宋晖月只当这是美好的安慰,便只是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
她既哭谢春和将死,又哭自己将要嫁于楚帝,却不知如今这两点都是虚假的。
她当作宫中抱团取暖的另一人,只是一条冬日的毒蛇,那上头的温暖不过是源于自己映射的体温。
谢春和却为她的梨花带雨生出些许隐秘的庆幸来,楚帝会死,他不可能让她嫁给这样一个人。
可又庆幸着,她的命运还有机会和自己绑在一起。
可因着她的泪水,谢春和又忍不住猜踱,她的泪水到底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她以为自己是谢景明?
这种猜忌随着心里对她的朝向而愈演愈烈,正如两种植物相伴而生,旱柳生的越高,菟丝子缠得越紧,直到最后一刻不得喘息。
*
宋晖月甚少为自己飘零的命运所感伤,倘若随风而走的浮萍感叹自己无处可依,那短暂的生命里恐怕难有欢愉。
可是此时此刻,她站在黑夜里,长长的宫道里只有几盏微弱的宫灯照亮青石路,几点萤虫绕着灯漫无目的地乱飞。
宋晖月身体里涌现出深深的无力感,所有人都劝她向前走,路是向前走才有的。
可有些路直到脚下才能看清楚它的全貌。
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此刻却只能自己全然面对。
*
虽是春日,雨却一场接一场地下,空气十分冷潮。
过犹不及,这雨不但淹了庄稼,还下塌不少屋子,有些地方甚至发了洪水,战后国库本就不丰,遭此灾祸后更为艰难。
张长惜领头前去周边赈灾,皇后也带头紧衣缩食,告诫内宫今年要少做新衣。
宋晖月透过窗棂瞧着微雨里走动的宫人,手里抱着些艾草分给各宫。
大灾后多有大疫,宋晖月便也招呼着侍女煮些醋,再熬些草茶抵御疫病。
又是一场大雨后花都落了不少,宋晖月早起来只见代桃和其余侍女面上都围上了白纱。
一问才知昭清宫里已然出了一个染疫病的宫人,早起症状高热,腹痛不已,难以进食,恐怕已经不行了。
宋晖月心头有些难受,只得吩咐代桃多煮几回醋,外出千万当心。
宫中太医日夜不休,染病的人却只多不少,宫中到处都在烧些逝去宫人的衣物。
宋晖月也十分当心,进出宫外都以白酒擦手,她面上也覆了白纱前去看望谢春和。
谢春和吃了不少药,却根本不见好转,脉像一天比一天更为无力。
在这个多事之春里,纵然繁花盛开,但根本无人舍得留下半刻来欣赏。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春,海棠花落,梨花香掩,只有从从绿叶在雨声之中晃悠。
宋晖月细眉常蹙,这段时日忧愁甚多,她身姿更为纤细,瞧着更为弱柳扶风。
今日把脉甚久,缘是宋晖月摸着那微弱渐无的脉像,一时走了神。
她从未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面前人死去该是如何场景,她也不敢去想。
如今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宋晖月缓缓闭上眼,脑海里更是一片空白。
谢春和出声道,“女郎何忧?”
宋晖月无力地笑了笑,移开了手指,一时没有说话。
谢春和想靠病逝从周国脱身,因此服用的假死药是一点点发作,正逢京城犯了疫病,这是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他当然知道宋晖月因何而忧,她的担心落在谢春和眼里,谢春和心中既有窃喜,可更有种冷冷的审视。
他像是走在悬崖峭壁之上,越向离尽头越近,可也离死亡越近。
他既为宋晖月的担忧而欣喜,也清楚地明白她的担心里有几分是因着自己兄长,宋晖月对他的怜惜到底几分是给兄长,几分是因为站在她面前的自己,恐怕宋晖月自己都说不清。
越清楚这个事实,谢春和心头的喜悦便越冷峻。
到底是为我,还是为他?
在谢春和还未意识到之时,猜忌便随那几分薄弱的感情疯狂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