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太身上这病是多年以来埋下的旧疾,一朝爆发来势汹汹,像是把这个年迈的老生命吞噬了去。
这几个月张家上下都为这此事忧心不已,就连张天骄母亲都不得已上了些非常规手段。
国内外的名医都请过。还是一直缠绵病榻,根本没有起到一点点实质性的帮助。
“你家祖母现年已经89高寿,就算这一遭挺不过去,也应当是喜丧。”
张天骄早有预料,但再次亲耳听到,却还是恍若雷劈。
就这么说着,二人已经来到了医院门口,院外风景秀丽,看起来不像是医院,倒像是度假村。
医院是除了火葬场殡仪馆之外所拥有的死灵最多的地方,几乎这一从踏近起,胥拂之便能感觉到其隐藏在地下病死的鬼物痛苦的哀嚎声。
他叫住张天骄,又在他身后轻轻碰碰了一下。
张天骄身后一凉,不由自觉直起了脖子。
“这地方鬼物众多,与你不利。给你一层护身符,免得遇到什么意外。”
“谢谢胥哥,那我去了。”
目送离开,胥拂之才不急不紧不慢地往里走。
明明是鹤立鸡群的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之中,却好似被隔绝了一般。
将神识覆盖整个建筑上空,在他的眼中,自己来时所处的废墟与这栋装潢整洁明亮之地所重合。
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1层2层3层......
病房里查房的医生抬了头,埋头工作的护士顿住了敲键盘的手,手术台上被麻醉的病人梦中一个激灵。冥冥之间,所有人都好似心有所感。
好凉的一阵风。
胥拂之脸侧景物飞快后退,他游鱼一般流窜在这几栋建筑中所有能通过的入口,上下通行之时,楼层之间夹层中溅起漫天灰尘。
厉鬼冰寒的气息令二楼的新生儿感应到危险,一个个发出哭天抢地的叫声,胥拂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凑近了装着孩子的保温箱。
咯咯咯——
聒噪的哭声中响起的笑声便格外明显。他一抬头,瞧见一张稚嫩的笑脸。
这保温箱中装着的孩子小小糯糯的一团,挥舞着短手短脚像是要他抱的样子,乌黑明亮的瞳仁里极为清楚地映出了他的身影。
“咯咯......咯咯......”
新生命啊......
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了。
胥拂之忍不住微笑起来,俯下身,去碰这个孩子柔嫩的脸蛋。
鬼王纤长的指尖发出不祥的红光,倒映在孩子清澈的瞳孔中,像是玩具一般,她笑得更欢了。
她能看到他,便说明与他有缘,既然这样的话,那他就赠她一道......
“你在做什么?”怒喝声从身后传来。。
胥拂之抬头看清来者。
来人一身白衣,眼下青黑,黑眼圈字面意义上掉到了嘴角,整个人形销骨立,瘦得不成样子。
看他这身装扮,应该是一个死了不久的医生。
这医院亡魂不少,大多数在感受到他的气息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四散逃开,但敢舞到到他面前的这人怕是第一个。
胥拂之转身将手上那一段红光打入女婴体内,那亡魂见状脸色骤变,顾不得太多,转身就飞扑向胥拂之。
胥拂之懒得理他。
下一刻,他身体骤然下沉,沉入了楼下仓库。
方才只是插曲,胥拂之全然没放在心上,一眼扫去将所有药物和器材映入脑海。
拿起那些名字复杂又难读的药物。鬼王大人眼睛一眯,还没来得及沉思,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
“我在这里。”
他忽然出现在张天骄身边,给人吓了一大跳。
“胥哥,我正在说呢。”张天骄脸色不太好,手上拿着报告,“走吧,咱们可以回去了。”
在医院清了最高层给老太太住,他刚才探查时也经过了此地。看了张老太太一眼。
活人人有三盏魂灯,肩膀两盏,头顶一盏。
张老太太肩上两盏全灭,头顶那盏也摇摇晃晃几欲熄灭,除非逆天改命,否则不久之后变会油尽灯枯。
“生死是人之常情,你祖母这辈子做了不少好事,去了冥府之后也会投个好胎的。”
“谢谢胥哥安慰。”张天骄勉强笑了笑,“哦对了,胥哥去干什么了?”
把这医院上上下下都渗透了一遍,胥拂之现在心里算是有谱了,他跟着张天骄穿过人群,眼神不由自主落到了来往的医务人员身上。
“一个医院的话,医生才是最重要的吧?”
张天骄回头,“那是当然了,不然怎么治病,有药有设备都治不了了啊。”
胥拂之眼中闪过一抹诡异的光,撂下一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后又消失在原地。
张天骄这时刚拿出车钥匙,下意识看了眼头上监控,一口气还没叹完,转头——
正面对上一张青白带着两团硕大黑眼圈的鬼脸。
“我的娘哎!”张天骄一屁股差点没坐在地上,看清后面的胥拂之时“哎呦”一声爬起来,“我的亲哥啊,您这又是做什么?”
鬼医生后面衣领被胥拂之拎着,在空中鸡崽子似的蹬着腿,张天骄竟然从死人脸上看到了一缕羞恼的薄红!
“你是不是要杀我灭口!”鬼医生怒道:“你这个混蛋,流氓,下贱!对一个小孩子动手!你无恶不作,你丧尽天良!”
这年头了,竟然还能有这么有文化的骂人的话,他张天骄也是开了眼了。
更开了眼的是,胥拂之居然没动手。
张天骄往外退了几步,脸上有些嫌弃,“胥哥,这个人是医生?”
他看到了这亡魂身上的制服,和这个医院的医生制服一模一样。
“嗯。”胥拂之被他这一路念得头痛,顺手封住他的嘴,把他拴在车门把手上,“走吧,先回去。”
-
“姓名?年龄?”
“刘光城,二十七岁。”
“什么时候死的?”
“刚、刚死,没多久。”
“怎么死的?”
“加班,猝死的......”
张天骄想了想,又加了一条,“学历?”
“你问我这个干什么?要杀我还要问我学历?学历低了不配是吗?”
“快说!什么学历?”张天骄故作狠辣。
旁边好些厉害的厉鬼虎视眈眈,还有个人类助纣为虐,刘光城都快晕过去了,在心里流泪,早知道就不该惹这人,这一伙和□□有什么区别啊!
刘光城捂着脸:“我......我是京都医科院毕业的,临床,八年制。”
“高材生啊!”张天骄竖了个大拇指,转头得到胥拂之肯定的眼神,又问:“那你是不是什么都会咯?”
医院里面有什么?
内科外科儿科妇产科,其中还细化有更多的专科门诊,刘光城临床八年毕业,这些东西少说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差不多吧......”刘光城这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是还是不是,犹豫犹豫纠结道,“我之前是心外科的,别的也不是很清楚了就......”
胥拂之突然站起来。
!
“但是!”刘光城一个大喘气,又补了一句,“基本都是记得的,对,基本都记得。”
“刚死,具体是死了多久了?”胥拂之走到他面前,端详刘光城一会儿。
面中发黑,魂灯尽灭,死状确实也是劳累过度猝死的长相,命格虽贵却远不是他能承受的,枉死也正常。
刘光城不敢看他,“应该有......有一周了吧。”
那就奇怪了,一周了,为何勾魂使者还没来?
胥拂之又问:“你确定是一周?”
“是。”刘光城声音嘶哑道:“肯定是一周,我怎么可能记错。”
这一周,他亲眼看着家中人来讨说法却私下和解拿着几百万赔偿金欢欢喜喜地离开,看着同科室里的同事一个个升职加薪调离岗位。
能拿出双倍赔偿金的医院财大气粗啊,连院里的清洁工都换了一批。
只需要一周,他刘光城就像在这个世界上被抹去了一样。
到他离开之前,心内科重组的医生们也不过是听到他的死讯感叹一句。
那个医生死得真是可惜。
他只是他们聊天的谈资,一个很快便会被人遗忘的前车之鉴,像一个笑话。
刘光城衣摆染上一丝血红,方才还属于人类的黑色瞳仁扩大,似有全黑的趋势。
谁说普通人没有脾气,那一股怨愤攒在心底,在刘光城不知道的地方将他滋养成了一个厉鬼,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终究没有变成李春月楠楠那般可怖的模样。
“你还想当医生吗?”胥拂之问。
刘光城一个激灵,眨了眨眼,眼中黑色丝线散去,眼中闪过一抹茫然。
他刚刚是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刘光城愣愣回答。
他的付出没有一丁点回报,没有人记得他,连父亲母亲都想尽办法吸他的血吃他的肉,死了都不放过他。
“那就是不想。”胥拂之道。
“也不是!”刘光城急忙说,不由自主纠住了自己的衣服。
他生前就穿着这件白大褂,衣领上写着刘光城的缩写的白大褂。
穿了一次,就这么穿了一辈子。
不知为何,听到这男人说不想的时候,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堪。
就好像是他背弃了什么一样。
“我只会这个。”他垂头丧气,“而且,我已经死了,做不成医生了。”
那就是还愿意了。
愿意就好办。
胥拂之嘴角微勾,“抬头。”
叮——
刘光城瞪大了眼睛。
漆黑的地面上泥浆似的污垢如潮水褪去,取而代之是如新雪样纯白的明净瓷砖。
“哇!”小女孩惊呼声响起。
刘光城愣愣抬头。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