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近暮色,但满院红绸拉得漫天霞彩,锣鼓声响,伶人清唱。吃完流水席后,一众宾客坐在戏台前看着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小厮顶着茶水点心穿梭其间。
周樱在院中看了一圈又一圈却没见周柏渊的身影,她拉了一个小厮问大少爷在哪?那小厮斜瞅了她一眼,没搭理,抱着酒壶就走了。周樱没有办法只能四处寻找,此时宾客喧哗,准新郎官却不出面招待,实属有些奇怪。
碰巧看见了周檀渊和周楠渊正在和几个公子哥吃酒划拳。她走过去,轻拍周檀渊的肩背,周檀渊回头一看是她,停下了手中的招式。
“你怎么也来了?”周檀渊外头问。
周樱本不好在此开口,只示意周檀渊随她过来,谁知同桌的几个富家子弟却插科打诨起来。他们知道周樱的身份,自然也知道之前发生的与她有关的传闻。
一个玄色衣袍的人拍了拍周楠渊的肩膀,说:“小娘子你拍错人了吧,这不是你的情哥哥吗?”说着对着周楠渊一味得笑,惹得在座的人都笑起来。周楠渊耸耸肩,看了周樱一眼,没有说话。
“这等容貌,还值得你和宁易争得老死不相往来?依我看,虽然清秀,但是不过如此啊。楠渊的眼光一言难尽啊。”
那桌人听了此人的话,都轻笑起来,目光无一不在周樱身上打量。周樱被众人瞧着无措,其实这些话对她来说没什么,只是她现在着急只想快点找到周柏渊。她又偷偷在周檀渊的后背捏了一下,周檀渊挺直了腰背。
可这小动作还是被人发现,又是那个玄色衣袍的不禁叫了起来:“啧啧啧,这小娘子可不简单啊,看样子和周家的三公子也有着什么猫腻,我怎么瞅着这关系也不太正常啊。”
周樱泛红了脸,只想转身就走。谁知周檀渊指节在青瓷酒盏上轻轻一叩,清越声响似碎玉落冰盘。他侧身挡在周樱前头,云纹广袖恰好遮住那些窥探的视线,“胡为兄莫不是把新得的波斯猫睛石混在酒里吃了?这醉话倒比西市说书人还精彩,嚼蛆喷粪,西角门的碎嘴婆子都该换班了。”
他笑着拎起酒壶给众人续酒,琥珀光倾入盏中时却又话锋忽转:“胡为兄上月在醉仙楼赌输的玉佩,可找着当票了?要是找到了,我明日去府上给嫂夫人送去。”
方才还张狂的玄衣人顿时涨红了脸:“诶呦,可别,要让她知道我把这玉佩当了,还不将我活吃了。多宽限哥哥几日,等钱回了利我就还你。”
说完众锦衣公子都哄声一笑,周檀渊趁着这当离开了酒桌,周樱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二人来到红墙背后,周檀渊眼波迷离,似乎是有些醉了,他双手交叉看着周樱问她何事?周樱没有明说,只是说要找大少爷周柏渊想为他道喜。
周檀渊哼哧一笑,指尖忽然碾过她襟口绣的折枝海棠,蹭得丝线沙沙作响。他垂首时松垮的玉冠擦过她耳尖,携着沉水香的热气漫进她领口。
“你干什么。”周樱缩紧了脖子,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
他带着薄醉的拇指压上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将人困在朱墙与自己的阴影之中,周檀渊就着月光望进她颤动不止的眼睫,喉间溢出声喟叹似的轻笑,忽然衔住她微张的唇珠。
周樱睁大了双眼,一把将周檀渊推开。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瞪着周檀渊。周檀渊好似大梦初醒,月光在她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树荫,他就那样看着周樱,轻声说:“大哥在房里。”,转身走了。
周樱此时羞涩难当,她的大脑一片混沌,盯着周檀渊的背影,只见他的脚步虚浮。
“真是醉了!”
周樱羞愤得说。
周樱准备去周柏渊房里找他,可刚才的情景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一遍一遍得在她的脑中翻演。她顺着小路走廊,本不大的院子却让她失神走过了几回。
终于看见红窗映照,周樱轻扣房门,只听见里面低沉的允诺声,她推开房门。
只见周柏渊只身坐在红烛之前,他身后的婚床素红软烟罗层层垂落,帐顶悬着错金螭纹熏球,正袅袅吐出苏合香。周樱轻声唤了一声:“柏渊哥。”
周柏渊默默抬头,他眼中无光,无奈得挤出一丝微笑,问她怎么寻到了这里,周樱走上前来,微微一掬手笑着说:“恭贺柏渊大哥缔结良缘。”
周柏渊失声笑了笑,点点头,说:“多谢。”
“今日来,我受人之托还有一物转交,一语转达。”周樱从怀中取出那个褪色的缎面荷包,轻声说:“西跨院的桂花开了。”
周柏渊闻声抬起头定睛看着周樱手中的荷包,他失魂落魄一般朝着前走去,地上的红毯被他的脚步踩得凌乱,折成一团彷佛下一秒就能把他绊倒。
他没有立刻接过,只是盯着它哑然失笑。
“你会去吗?她只想见你一面。”周樱试探地问。
周柏渊没有正面回答,他接过荷包,正巧听见门外有小厮叩门。
“大少爷,夫人说让您收拾好就去敬酒,大伙儿都等着呢。”
“知道了。”周柏渊应声,转头对着周樱说:“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周樱以为周柏渊答应了去见秋啼,脸上也显出悦色,高兴得退出门外,打算就此告诉秋啼。
*
桂花落了满地金黄,秋啼站在那棵树下等着却始终不见周柏渊来,她以为是周柏渊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腿脚。她索性坐下,捧起了一把桂花屑凑在鼻尖闻,闻着桂花的香气过昔的回忆也随之而来。
她等啊等,月已爬上树梢,宾客都已告辞,等到周柏渊没有再不来的理由她还是没等到那个人。
周柏渊面带着笑容,为人斟酒,尽显出新郎官的豪气与喜悦。他逢人便敬,遇酒就喝。喝得酩酊大醉,让两个小厮驮着他回到房里。他躺在大红缎床上,看着这百子千孙帐,笑了起来。他晃晃悠悠站起来,朝红烛走去,从怀中掏出荷包里的信纸,一了百了。
信纸眨眼的功夫便化为灰烬,那红烛就像是黑暗中的眼睛,周柏渊看其滴下一滴血泪,不禁狂叫了起来。
吓得小厮们都冲进房间,只见满目狼藉,桂圆花生散落了一地,周柏渊头发散乱,在屋里狂奔,像是在躲什么东西。
“血...是血!”他嘶吼着抠挖自己咽喉,玛瑙扳指在颈间刮出道道红痕。两个小厮正要上前,却被他推开,他大喊着:“满屋都是血。”
十二盏描金红灯笼无风自转,在墙面投出扭曲人影。周柏渊突然安静下来,痴痴望着床顶的百子图,那些嬉戏的垂髫小儿竟都生着与他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走开走开!”周柏渊扯开自己的中衣,口中大喊着:“血婴!是血婴!”
小厮们都愣傻在原地,不敢向前一步。一个胆子大的上前将那百子图扯下来,周柏渊指着大喊:“快请出去!快请出去!”
小厮们将百子图拿了出去,应和着周柏渊,安慰其说:“都走了,都走了。”
周柏渊这才冷静下来,他瘫坐在地上,恍惚出神,小厮们上前查看,见其无碍都舒了一口气。
“明日便是大礼,大少爷怎的魂不守舍?”廊下小厮们交头接耳,话音未落便被珠帘脆响惊散。满头金丝八宝钗的喜婆婆踩着寸许高的鞋跨进门来,裙摆带起的冷风掀动案头龙凤帖,金粉簌簌落满地砖。
文雁娆绕着婚房走了一圈,冷笑说道:“明日便是你迎娶县主的大日子,这副丧气模样给谁看?”
说着绕着婚房走了一遭,看着凌乱不堪的床榻,说道:“你可知道你娶的可是栾华县主,那是怎样的金枝玉叶。多少媒婆都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多少王孙公子踏碎青石阶。可你有幸,人家对你有心。自己可别不争气,不要为了什么野猫野狗,野花野草就不知根本了。”
周柏渊肩头微颤,冠上垂落的红缨扫过紧闭的双眼。文雁娆枯藤般的手掌钳住他的下颌,将鎏金红缨喜冠重重扣在他发顶,“好好做你的新郎官,有些事情不必再想。你是少爷,她是县主,可她……只是个丫鬟。可能连丫鬟都不如。”
“明日有贵客来访,到时候你也可看看,这些时日与你花前月下的,究竟是个什么腌臜东西。”
周柏渊茫然望着自己的母亲,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谁知文雁娆用喜秤抵住他的心口。
“自己掂量掂量,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狂风起,卷起漫天的黄金雨,露水浸透绣鞋,西墙根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秋啼想起那日周柏渊同他一起坐在树下喝桂花酿,他握着她的手指向月亮:
“我发誓,我一定求母亲让她将你赐给我,就是跪三天三夜我也不怕……”
昔日誓言散在风中,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桂树皴裂的树皮,蝉翼纱披帛缠住欲飞的裙裾。当墙外的打更声第七次响过,她摘下腕间的绞丝银镯,轻轻搁在树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