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是在沙漠里偶遇的归宁阿婆。
那时归宁阿婆刚刚苏醒不久,她做出了和安昱一样的选择,回到那个已经被精心打理过的地方等待安昱。
干瘦的老人勉强对抗着麻醉剂带来的昏沉,却因祸得福将自己身上的疼痛一并削弱。
当她看见临川的车时,第一反应是躲避: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和之前遇见的那群人一样想要带走安昱。
但临川看到了归宁阿婆,也同样看到了她背后的伤口。
年纪渐长的老人往往会选择脱离族群,这是沙漠里不少部落心照不宣的选择,这里已经没有人类部落了,归宁阿婆可能是被留下的。
临川一开始只是想询问归宁阿婆是否在这里遇见过特别的人,但归宁阿婆下意识的躲避暴露了很多。
“老婆子我是一个人在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在。”
归宁阿婆端着临川刚刚烧出来的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里写满了紧张,眼珠一直跟随着临川的身影;即使知道眼前得人是一名医生,即使眼前的青年给自己处理了伤口,归宁阿婆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很担心安昱的安危,她知道有很多人在追安昱,而当她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在围在那里了。
她只能看到有一滩血迹在建筑的不远处,然后是一条很长的血痕,消失在空旷的沙漠中。
她不知道去那里寻找安昱,她能做的只有回来等待。
而现在,归宁阿婆也不知道是否可以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医生。
临川打量着这间残破的小屋。
灰白的墙壁被野兽的皮毛遮挡着,墙角堆放着干枯的木材,在小屋的一侧挂着一个漂亮的装饰,下面铺着更厚的皮毛;而在小屋的中间是经常被灼烧留下的黑印。
临川突然想起了那双冷漠到没有一点情绪的瞳孔,想起了明老板小弟描述的血流成河的工厂,想起了沈兆他们口中那个没有情绪的怪物……
临川无法把眼前富有生活气息的一切,和所有人描述中都冷心冷肺、甚至没有温度的安昱联系在一起。
就像是一头老虎突然选择改吃素食一样,临川无法理解安昱的变化。
但这一切其实又那样简单。
安昱是一张白纸,曾经被泼上去的墨水写满了人类和这个世界的恶意。
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人类,但是归宁阿婆确实成为了意外。
一个没有攻击力的人类,一个不认为他是异端的人类,一个愿意和他分享人类故事的人类。
安昱的学习能力真的很强,他在归宁阿婆的故事里敏锐的发现人类和自己的不同,然后模仿着他们生活。
但这一切真的只是模仿吗?
沙漠里的夜晚并不安宁,安昱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刺激着附近的野兽,天空中盘旋的秃鹫正在等待属于它的机会。
它们蠢蠢欲动,却也被本能束缚着没有贸然行动,虎视眈眈地盯着近似于尸体的安昱。
突然,安昱的手指轻微的动了动——
随后,摊在沙漠上的血肉像是诈尸了一样,抬起了自己的头,眼睛里写满了凶狠。
野兽们变得兴奋,它们更喜欢新鲜的血肉。
它们低吼着靠近未知的猎物,但是猎手和猎物的转换只在一瞬间:
安昱扣动了手中的麻醉枪,连续两针的麻醉放倒了最近的一头狮子。
他艰难的站起身,虽然手臂依然弯折着一个诡异的角度,但是他似乎已经恢复了不少,起码重新拥有了行走的力气。
但实际上,他需要一场手术。
高处坠落带给他的伤害远不止骨折那么简单,他的体内正在出血,即使他的身体永生不败,可断裂的骨骼不会自动消失,也就是说,他不断重生愈合的器官,还会不断地破损。
对于人类来说,失去痛楚就失去了对危险的预警,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不知何时就会夺走自己的生命;但对于安昱来说,失去痛楚是上天给他唯一的垂怜,否则他的永生能力会让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会陷在足以让人癫狂的疼痛中。
安昱几乎是一步一步的挪动着,往小屋的方向移动。
在沙漠的夜晚里,没有人会舍弃温暖的庇护所在外面游荡。
但总有贪婪的毒蛇,即使在夜间也不会放弃狩猎。
天光破晓,安昱停在了离小屋不远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辆车,还有一个他熟悉的脸——绿洲上的医生,临川。
他没有猜错,这个自诩是叛逃者的家伙就是研究所里放出来的眼线。
他根本没有背叛研究所,自己的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安昱小心的隐藏在沙丘背后,他不知道临川是否和归宁阿婆说过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屋是否安全。
暂时不能回去了,安昱心想,自己需要重新找一个地方,至少要等临川离开这里。
但蠢蠢欲动的掮客们并没有给安昱这个机会。
“呯——”
枪声响起在空旷的沙漠中,显得那么突兀。
归宁阿婆心急如焚的从小屋中探出身来,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
临川下意识地刹住车,强大的惯性让他撞击到方向盘上,在短暂的一瞬间有些失神。
“呯——”
又是一声枪响,临川调转方向,重新向着他刚刚离开的小屋飞驰。
安昱从沙丘背后翻身出来,他远远地看到了三四辆汽车往小屋这里驶来。
可他现在没有更多的退路和选择。
掮客们把归宁阿婆误认成了消失的他。
归宁阿婆缓缓地倒在小屋里,不可置信的看着小股的鲜血从弹孔的位置流出。
苍老的阿婆并没有想过自己的结束会是这样的突然,她还在等待着安昱的归来。
这个在沙漠中偶遇的孩子,这个沉默寡言但善良的孩子,他现在会在哪里呢?
这群人想要把安昱带到哪里去,以后安昱还会记得自己这个老太婆吗?
归宁阿婆想起了她和安昱的初遇,冷漠的青年在沙漠中像一阵风似的追逐着猎豹,在这间小屋里向自己问出了奇怪的问题。
真好啊,归宁阿婆想,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在沙漠里活不了几天了,但是上天又给了她新的转机。
“阿婆!”
归宁阿婆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似乎连耳朵也不太好使了。
安昱抱起归宁阿婆已经瘫软的身体。
那算不上是一个拥抱,他骨折的手臂托起阿婆的身体,另一手紧紧地按压着阿婆身上的伤口。
“阿婆!阿婆!安昱回来了,安昱回来了!”
归宁费力的眯起眼,却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张嘴在一张一合的呼喊着什么。
她努力的抬起手,推拒着人的怀抱,“快走,走……”
安昱没有办法阻止生命的流逝,归宁阿婆的手无力的垂下,她无神的眼睛透过残破的建筑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口中喃喃:
“走,走,走到东方……看日出……”
“走啊走,走啊走,走到东方看日出,
日出红光照大地,安全区里建家园;
你添砖,我加瓦,他给华佗送花花……”
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唱着耳熟能详的童谣,一蹦一跳的跑向远方等待着她的父母,一家三口手牵着手,向着蓝天白云的未来走去……
安昱托着归宁阿婆的尸体,他不懂自己心脏里酸胀的感觉是什么。
就像是有人捏着他的心脏,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有人挡住了他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怀中的归宁阿婆变得沉重。
他慌张的抱起归宁阿婆,咸湿的液体无知无觉的从眼眶里流出。
他嘶哑的想要呼喊什么,张嘴却是无声。
明明是拥抱的姿势,但这一次阿婆不能再抱抱她的小安昱了。
安昱左侧的脸蹭掉了大块的皮肤,血肉模糊的半张脸上像是哭泣又像是微笑;他的左臂扭曲成奇怪的姿势,双手托着归宁阿婆的尸体;腹部诡异的鼓胀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是大块的青紫——
当临川驾驶着汽车冲进小屋时,眼前的场景几乎让他头皮发麻。
他剧烈的喘息着,勉强压下自己生理性的反应。
他可以确信,眼前的人就是安昱。
“上车!快走!”
临川的呼喊拉回了安昱的神智,他仇恨地看着车上的临川。
如果不是临川,研究所就不会来回收自己,归宁阿婆也不会死。
安昱轻轻放下归宁阿婆,阿婆,我会为你报仇的。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走向临川,手里紧紧的攥着一把骨刀。
在自己被带走之前,在自己回到白色的地狱之前。
他要把罪魁祸首结束在沙漠里。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还能回到这里,是否还会记得这名和蔼的阿婆。
至少现在,他还记得。
至少现在,他还有力气。
至少现在,他还可以反抗。
汽车的轰鸣声在逐渐逼近,安昱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血色的滤镜,他只能看到那张令他生厌的脸。
以及那一身永恒的、不变的、白色的大褂。
“去死吧——”
骨刀插进玻璃,安昱的瞳孔微微放大,倒映出一个五颜六色的,随风飘动的——
捕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