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安昱可以告诉我,你上午心神不宁地在想什么吗?”陶怀霜和蔼地笑着,好像他并不在意安昱的答案是谎言还是真相。
他已经教会了面前的青年如何去说好一个谎,他也很想听一听青年能把事实美化成一个什么样的谎言。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绿洲人。”安昱静静地看着老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难逃过老人的法眼,他的身形并不像沙漠中的原住民,“在不久之前,我还是一个人在沙漠里游荡,而也就是这个时候,我遇见了归宁阿婆。”
“阿婆也许和您一样,看穿了我并非生于沙漠,反而更像是曾经的你们,所以她才会把很多事情告诉我,就像……”安昱沉默了一小会儿,他不知道他是否可以用这个称呼来概括他和归宁阿婆之间短暂的相处,“就像母亲一样。”
是的,母亲。安昱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拥有真实的亲人,他从培养皿里诞生,应该是没有母亲的。
但是他在绿洲中学到了很多人类社会结构关系,特别是家庭。
“她对我很好,她教会了我很多,打理我们共同居住的小屋,还给我做了捕梦网。”安昱在回忆起归宁阿婆时,脸上总会不自觉的带着些笑意。陶怀霜看着沉浸在记忆中的安昱,他突然觉得他的学生已经快要出师了。
安昱说得一切都是真的,可他巧妙地避开了陶怀霜想要问得真正问题:你隐瞒了什么,才会这样得心神不宁。
安昱已经顺利的把话题带向了他想要说得部分,从揭开了一点点他不是绿洲原住民的事实以外,安昱把话题带向了归宁阿婆,避重就轻地绕开了他独自流浪的部分,却能带动自己和他一起回忆曾经。
陶怀霜看着眼前带着笑意的青年,这时候他再要刨根问底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叩叩——”敲门声适时的响起,推开门进来的是刚刚结束了义诊的临川。
“村长,我听小麦说,您能自己站起来行走了?”临川是一个人上来的,他的问题开门见山,因为他太了解这位老人的身体,小麦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给桃源村民的安慰,可偏偏他和说得煞有其事。
“临医生,我能不能走,你心里还没有一个答案吗?”老人微笑地看着独自上来的青年,他相信临川应该能明白自己的用心。
临川神情严肃地关上了门,他无奈地看了一眼老人,又看了一眼状似无辜的安昱,“您这又是何苦呢?多休息上一段时间,您的身体完全能恢复百分之八十以上,为什么非要遵守和周炽的约定?”
“不是为了约定,而是我们到了那里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陶怀霜还是乐呵呵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我相信如果我们想要停留久一点,周首领是不会有意见的,但是我的时间不够了。”
临川想要开口反驳些什么,陶怀霜却挥挥手,示意他先听自己说。
“我知道,如果能在这里停得久一些,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小半年,我的身体都能好上不少,但是我的年纪大了,就算是神明也无法和自然抗争,生老病死,我是逃不开得。于其让孩子们在这里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待,不如让我最后在做些什么。”
“可您想做什么呢?”临川有些无法理解,他不明白这位历经了大半个世纪的老人为什么如此知足着要离开。
“我要给他们补上残缺的历史,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先辈为什么会在沙漠里生活,又是为什么离开城区。”老人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是我太过于溺爱他们,才会让他们和沙漠隔绝;也是前辈们过于极端,才会让他们遗忘曾经的历史。”
“我走之前,他们得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但以后,他们会去向哪里,就是他们的选择了。”
在这个世界上走过了大半个世纪,陶怀霜的前半生看着父母先辈和神明抗争,而后半生却将与神明有关的一切都埋在自己的心底。
他把桃源村打造成了沙漠里的世外桃源,遗忘了外面的世界依然凄风苦雨。
“你想要让临医生陪你一起撒谎吗?”一直沉默的安昱突然开口,“你说过,一个谎言要用无数的谎言去圆。”
陶怀霜笑眯眯地看着临川,他也想看看这位医生的能力。
“您是典型的疲劳过度,还有些高温症。”临川默默地叹了口气,“静养是最好的,用药的话,毕竟是药三分毒……”
“那就谢谢临医生了。”陶怀霜笑着点点头,“刚才我在和安昱聊他的故事,他和你一样,是从城区来得沙漠吗?”
临川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眼前的老人突然的转折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安昱——
安昱无辜地摊开手,表示:“村长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瞒不住的。”
顿了顿,安昱又补上了一句,“你也不太会撒谎。”
临川:???
临川的视线在安昱和陶怀霜之间来回扫了几轮,他实在有些好奇,为什么安昱总是那么容易讨老人和孩子们的欢心。
“所以今天村长在教你怎么撒谎?”中饭过后,临川几乎是提心吊胆的度过了一整个下午。他知道安昱并不会主动透露自己的经历,但他还是担心陶怀霜会从安昱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什么。
不过当夜晚到来,他着急地找安昱复盘这一天时,却还是被震惊了一下。
“所以你中午的表现真的很差劲。”安昱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临川看出他眼底似乎有些无奈和小小的嫌弃,“其实村长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看出来了我不是沙漠人而已,他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不然他不会先教我如何撒谎,再问我真相。”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临川深觉自己跟不上安昱和陶怀霜的思维,他同样也是从城区里来得人类,而陶怀霜却只试探了安昱,而且也只试探了一半。
安昱有些无所谓的躺进了自己的地铺里,他觉得今天这一天过得很有意思,人类的复杂性在“谎言”这件事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想起了之前的贾任禄,现在来看当时他的突然出现和所谓回家的言论都是浅薄的谎言,只不过那时候自己沉浸在支离破碎的回忆里,一点也没有觉察出问题。
而最大的收获,还是自己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地将真相和谎言融合在一起。
如果人类的生活里总有谎言,那么陶怀霜说得故事真的就是真相吗?也许听上去合情合理的故事背后是无数个谎言互相交织而成的、想让人类看到的“真相”呢?
一周的时间过得很快,在临川和安昱准备离开前,陶怀霜看上去像是完全恢复了一样,而一直疯疯癫癫地高粱也在临川的药物和心理干预下逐渐恢复了清醒。
甚至安昱在离开的前一晚还和已经正常不少的高粱打了个照面。高粱并没有认出身体已经恢复如初的安昱,但安昱还记得高粱:
安昱记得那天自己走近时,眼前的男人高喊着“怪物!丧尸!快赶走他!”
只是一个擦肩,安昱如坠冰窟。
临川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可是桃源村里的村民们一直当他只是普通人。
明天他就要和临川一起离开了,他并不想在最后一个晚上出现意外。
但幸好,高粱似乎并没有把他和之前看见的“怪物”联系起来。
临川适时的出现,揽住了有些僵硬的安昱,他听见安昱说:“那个人……他……”
“没事了,没事了。”临川安抚地抚摸着安昱的背脊,带着安昱往临时住宿的地方走,“他已经认不出来你了,放心吧。”
没人会把烧伤的怪物和安昱联系在一起,临川知道那是安昱的无心之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当时有多么骇人,才会让沙漠里重新传播起丧尸的谣言。
“所以你不让我说出自己曾经在沙漠里流浪,是为了不让村长他们把我和之前的……”安昱顿了顿,他其实已经有些讨厌这个称呼了。
“所以,是你吗?”临川也并不想安昱这样称呼自己,他只不过是一个体质特殊的人类而已,他对高粱和阿稻的伤害是一场意外。
安昱沉默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受伤,当时只是好奇的凑上去看看了火把,火焰就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我的身上乱窜……”
“第二天,我原本是想离开的,但是刚好遇见了他和另外一个男人在重新点燃火把。我很惊讶火焰是被人类创造的,于是我忍不住想要走进看一看。”
也就是这样的情不自禁,全身烧伤严重的安昱吓坏了高粱和阿稻,迫使着桃源村离开了原有的家园。
这是一场意外,不懂的疼痛和伤害的人带着浑身的伤口遇见普普通通却曾经有过历史创伤的人类,他们相互恐惧,最后造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
“阿稻在迁徙之前不慎落入了流沙,已经离开了;而高粱,他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是桃源村的人没有放弃他,把他一起带到了这里。”临川安抚着安昱,这件事的起因在于安昱,但是结局并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想隐藏一部分小小的真相。
“这段时间里,我用药物已经逐渐恢复了高粱的神智,他以后还能继续正常的生活下去。”临川希望自己可以减轻安昱的负罪感,但是他没有想到安昱做出了另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