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没骑过马,在楚枫身后搂着他的腰坐着。看着楚枫乌七八糟的脸,即便满脸污泥都能看出瘦了,夏初心疼得不行,这人平日里在家讲究得很,不知道这些天在路上怎么熬过来的。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听前面传来故作委屈的声音:“小夫郎,你看看我,这趟吃可多苦了,吃不饱穿不暖,别说泡澡了,连脸都不敢洗干净。”说着还拈起胸前一绺头发,扭头给夏初看,“你看我飘逸的长发都打绺了,不知道有没有长虱子。”
夏初从他手上接过那绺头发,用手指慢慢梳理着:“没事,没长虱子。回去我拿篦子给你篦一下就顺了。”
楚枫仰天叹气:“唉,怀念我的短发。”
夏初想起楚枫光头时的样子,笑道:“你这次出门要还是成亲时那样,比那些人看着更像山匪。”
楚枫这才想起问家里情况:“你们几个都出来了,家里怎么样?临水县和三江镇难民多不多?”
夏初便将这一路过来看到的说了,最后问楚枫:“你说向北县前面那么乱,会不会乱到咱们这边来?”
楚枫反手将给自己整理头发的手重新揽到腰上,拍了拍才道:“本来要过年了,出门做生意的就少,府城那边难民多起来就更少了。没事的,只是极少部分人会往这边走,大多还是去了昌宁府。过年这段时间州府会将人暂时安置了,等同州雪一停,没地方落脚的还是会回同州去。”
夏初点了点头,也不管楚枫身上有多脏,将额头抵在男人背上,小声道:“听到紫霄姐家的事我就后怕,希望我们全家都不要有事。”
楚枫拉着他的手,让人贴自己更紧:“我不会让家里有事的。”
一行人又走了三天才回到十湾村。进村时还闹了个误会,黄果树下围堆堆的妇人见一群破衣烂衫的人进村,吓得忙喊砖窑上做工的男人。
待夏有粮带着一群人扛着锄头过来时,看清是楚枫等人,才知道是个误会,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问怎么回事,外面怎么样,经历了啥?
楚枫对众人抱拳道:“各位长辈兄弟,不好意思,这一路风尘仆吓到各位了,我先回去收拾,改日再聊。”
石老头从人群里挤出来,石头见了要上前抱他爷爷,被老头一把推开了:“你身上都是些啥玩意儿?莫挨我!”
石头:...
一行人又走了三天才回到十湾村。因为人多牲口多,就直接回了三道湾。刘长青正在三道湾院子里制药,放假的刘凌霄在给他打下手。突然听到门口有女子喊“爹”,起初刘长青还以为是朝霞在叫杨老头,直到刘凌霄喊了一声“姐姐”,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女儿。
刘长青见到女儿和外孙出现在十湾村,既惊又喜。听到女婿一家被杀后,他悲愤万分,在刘紫霄姐弟的安慰下好久才平复情绪。他对楚枫和十九一揖到地:“楚小子,十九,我要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把紫霄母子带回来。”
刘凌霄见状也跪地道谢:“谢谢楚大哥救了我姐姐和侄儿。”
楚枫对刘长青道:“举手之劳,刘叔你们就别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了。”说完将跪地的刘凌霄拉起来。
夏初看了看被冯傛娘扶着的刘紫霄,对刘长青道:“刘叔,你先带紫霄姐母子去李家安顿吧。我跟春生哥都说好了,让紫霄姐母子暂时住他家。”
刘长青看了看蓬头垢面的女儿,点点头:“好好,先安顿先安顿。”
送走刘家人,在二道湾听到人回来的李老太、小逸还有玉哥儿也过来了。李老太到院门口,见一院子的生面孔,都没心思问怎么回事,直接大声喊道:“大孙,我大孙呢?还有那臭小子人呢?”
夏至听了从人群里钻到李老太面前:“奶,我在这儿呢。”
李老太把他扒拉开:“我没找你,我找你哥和大哥。你大哥人呢?有没有受伤?”
楚枫在石老头他们七嘴八舌的关心问询中脱不开身,只能举着手喊道:“奶,我在这儿,好着呢,没事,没受伤。”
李老太挤上前,见他一身乞丐装束,脸上头上都乌七八糟的,人看着也瘦了一圈,但精神不错,没缺胳膊少腿,便放下心来:“没事就好,平安回来就好。“说着给了楚枫胳膊一巴掌,“没心肝的,害我大孙跟着你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好的。你下次再敢这样,我就让他休了你。”
楚枫还没说什么,夏初在一旁不干了:“奶,他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责备他了。”
李老太白了孙子一眼:“你就护着他吧。”
楚枫知道李老太这么说,是想让自己知道夏初有多惦记自己,便乖巧地保证:“奶,我保证以后一定不让夏初和您担心。”
李老太才不吃他这套,翻了个白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就骗骗你旁边那傻子吧。”
楚枫对着身旁的夏初委屈地瘪嘴:“小夫郎,我可没骗过你。”
夏初看他那张花脸做出委屈模样就想笑:“这么多人看着呢,楚老大的脸不要了?”
楚枫闻言搓了搓脸,搓出一手的泥条,嫌弃地“噫”了一声,对院子里其他人道:“各位,大家提心吊胆赶路这些天也累了,都先去收拾一下,咱们有话晚点说。”随后叫了杨正先,“大舅舅,你家那边看着帮忙安置几个行不?”
杨正先自然没话说。于是楚枫就点了王贵一家,让他们跟着杨正先过去。张顺一家安置在了石头房子里,冯傛娘跟李老太回了二道湾,董老三和孙奇则住进了三道湾杨正先父子以前住的屋里。
王贵和张顺的家人没有卖身契,一路跟着吃喝,到了地方反而无法安心。何慧对王贵道:“当家的,你说楚老大将我们安排到这家住着,是什么意思?”
王贵被她问得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意思?这地方不是挺好的吗?还是新修的青砖大瓦房。”
何慧白了他一眼:“我说的是房子吗?你卖身给楚老大,就算住柴房也该住主人家家里。如今借住在别家,这能是长久之计?”
王贵一愣:“你意思是...楚老大不打算让咱们在这里落脚?”
何慧叹了口气:“咱们家就你一个能干活,我和孩子都是拖累,哪有人会白养闲人...”
“会不会是你多想了?“王贵不以为然,“刚才院子里那么多人,楚老大家估计是住不下,才安排咱们来这家借住的。而且你也听到了,他叫这家刘大哥'大舅舅',是一家人。”
“再说了,这一路上,我可没看出楚老大嫌弃你们娘俩,吃的喝的一样没少给。”说着还不忘嫌弃一句,“你们这些女人,就是爱多想。”
被男人说爱多想的还有许竹。许竹跟何慧的顾虑不一样,他担心到地方了就要安排做事。他与柏哥儿如今走路还有点费劲,更别说干活了,万一被嫌弃可怎么办?
“你就是想太多,”张顺道,“在路上那么难,要人扛着走,人家都没嫌弃你们。如今都到地方了,还有什么可嫌弃的?再说了,你俩又不是瘫了,过几天不就能干活了吗?”
许竹气得捶了他一拳:“你们男人就是心大!你们签了卖身契的,生死都由主人家管。可我和柏哥儿跟人家非亲非故,凭什么白吃白住?”
张顺想了想:“那...要不你们也签卖身契?”
许竹闻言又是一拳,连柏哥儿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爹,您听听您说的什么话。先不说人家愿不愿意买我们,您真打算让咱们家世世代代都当奴仆?那样的话,张家可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张顺叹了口气:“现在这世道,要是不能在这儿安顿下来,你们俩出去不是讨饭就是被人牙子拐卖。与其卖到别处,不如跟着楚老大家。至少夏夫郎和楚老大都是厚道人。”
这话让许竹和柏哥儿都沉默了。想起在府城窝棚里的遭遇,能卖给好人家做仆人都是福气,最怕的是被卖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楚枫很快便打消了两家人的疑虑。第二日,他将带回来的一行人叫到三道湾院子里开了个会。楚枫和夏初站在街沿上,看着院里已经梳洗干净的众人。
楚枫开口道:“如今离过年没几天了,大家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年前就不给大家安排事情做了,都休养一下。”
孙奇和董老三这些签了卖身契的闻言,都在心底感激楚枫仁慈。
何慧昨日的话终究是影响到了王贵。他踌躇半晌后问道:“楚老大,那我们家里人...”
楚枫道:“你们有家属的暂且住着。年后若愿意在我家里做事,我给开工钱,若另有打算,我也尊重你们的选择。”
许竹和柏哥儿听到年后才安排做事,大大松了口气,异口同声道:“我们愿意在楚老大家做事。”
何慧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不好意思道:“楚老大,我家宏儿还小,离不开人,我...”
夏初不待她说完,接话道:“何嫂子,这你不必担心。你照看孩子之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就行。既然说到这里了,正好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何慧闻言,目光希冀地看着夏初:“夏夫郎,你有事安排便是。我们母子被照顾一路,心中也是愧疚。你能给我安排点事做,我心里更踏实。”
夏初笑道:“无甚大事,就是家里人口多,一锅吃饭不好做,想请何嫂子在这边灶屋开火,给大家做做饭。”
何慧满心欢喜地应了:“好好,这个我带着孩子也能做,我给大家做饭。”说完与王贵对视一眼,总算安下心来。
安排好新来的这些人,夏初拿着一百两银子去找刘紫霄。昨天晚上,他与楚枫整理了从土匪手上搜到的东西:银钱有五千多两,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和玉器,应该是在向北县大户人家抢的。两人商量了一下,这些银钱就留着将来救助有需要的人。这事早上也跟老五和十九说了,他们也同意两人的决定。
夏初到了李家,发现李家人都不在家,只有麦苗一个人在屋里守着睡觉的谷子。问过麦苗刘紫霄住的屋子后,夏初在房门上轻敲了两声,无人应答。
“紫霄姐,是我,我进来了。”夏初招呼了一声,直接推开房门,屋里却没有刘紫霄的身影,孩子却还在床上放着。
夏初转头看了看院外,也没有看到刘紫霄人影,狐疑地抬步进去。就在孩子襁褓上看到一张纸,还未看清上面的字,他心里就莫名慌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忙上前几步,取下那张纸看。果然,是刘紫霄留下的,只有短短几句话:
父亲:
昌宁之变,儿已无颜立世。累及家门清誉,罪愆难赎,唯以死谢之。然稚子无辜,恳请父亲与凌霄垂怜抚育。今生恩义,来世必当衔环结草以报。
不孝女绝笔
夏初草草扫过纸上的字,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朝着屋外跑去,对正在院子里玩耍的麦苗喊道:“麦苗,快去我家叫人!就说紫霄姨不见了,让人来找!”
麦苗不明所以,但见夏初很着急,便扔下手上东西往夏家跑去。
夏初出了李家院子,站在院门口四下张望,脑中飞速思索:刘紫霄能用什么方法自尽?跳河?十九正带人在河边捞鱼,刘凌霄也在其中。她连不能死在李家都想到了,又怎会让弟弟看到自己死状?服毒?她才到十湾村,身上不可能有毒药。
那就只剩上吊了!夏初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便径直朝李家后面的山坡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喊:
“紫霄姐,孩子睡醒了找不到娘亲,哭得厉害,你在哪里?”
“紫霄姐,凌霄捞了鱼给你补身子,等你回去做呢!”
“紫霄姐,刘叔说你药膏熬得最好,我想跟你请教一下……”
树林里的飞鸟被惊起,却无人应声。夏初喊得声嘶力竭,慌乱地四下张望,只盼着那个瘦弱的身影能出现在视野中。
山下村子里也传来阵阵呼喊,有刘长青的,有刘凌霄的,还有十九和夏至那些半大孩子的……
而此时,一棵枯叶落尽的歪脖树下,刘紫霄的脖子已挂上绳索,单薄的身子随着树枝轻轻摇晃。
在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她突然疯狂地抓挠脖子上的绳索,指甲在皮肤上撕出道道血痕。身体背叛了决绝的意志,视野边缘的黑影如潮水般蔓延,耳中的嗡鸣盖过了一切声响。远处的喊声像是隔着一层掀不开的破棉絮,似真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