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的蝉嚷个没完,王一园关上窗,顺手拉了碎花绿窗帘遮阳。
闹钟叮咚响起来,王一园马上掐灭,从冰箱里抱出冻好的整个小西瓜,利索地一分为二,还插上两把钢勺。
“小文,西瓜好了。”
王一园的塑料拖鞋黏上了水渍,擦在瓷砖上滋滋响。
房间里,老式落地风扇拼了命地吹着,卷来的尽是热风。书桌边的习题册被风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一个披着及肩发的女生蹲坐在木椅子上,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的图,不断活动鼠标。
听到拖鞋声,文月渠才站起来,光着脚走去迎。凉砖贴脚,很是舒服。
她们坐在地板上一勺一勺吃着冰西瓜,脑门顶着三档风吹,头发乱飞,餍足得好一会儿没想起来说话。
电脑里随便放起上回没看完的《傲慢与偏见》。暴雨天,伊丽莎白正好拖着一身泥裙子去看望生病的姐姐。傲慢的达西露出错愕而惊艳的神情。文月渠忽然觉得厌倦,关掉电影,调出了自己快做好的几组图。
几组都是老破小装修对比图。文月渠对原始素材加以分类裁剪,重新排版,突出了施工的细节。
“这几张都是美缝,可以发两次,一次突出大胆的配色,另一次强调细致的手艺。后面这组是……”
文月渠说着,王一园频频点头,麻利地往手机备忘录里打字。
小文说现在不少素人装修工都有工作号,运营得好就不缺活干。王一园很是心动,专门把这一项加到了暑假计划里,前几天才刚帮爸妈起了号。
“……上次发的小花园铺防水的流量还可以。”
文月渠翻到最后一张照片,楼顶上朝天椒和三角梅各占半壁江山。她想起这是赵逾迪家的。刚知道的时候她还拉着王一园东问西问,觉得这花园很有一股不羁的风范,然而现在看久了她又只觉得寻常。
“我把上次发的存成了模板,你下次就直接套,改一改字体颜色和小图标就行。”
文月渠洗干净盘勺子和手,就歪在铺了麻将凉席的小沙发上,开始翻自己新借来的几本书。原来借的其实还有一点没看完,但她已经开始厌倦了,总想看新的。
手指挑挑拣拣,到底兴致缺缺,最后选中一本旧诗集,百无聊赖地翻起来。
王一园坐在书桌边,戴上耳机写英语听力题,刚对完答案,闹钟又响了。王一园快速收拾好书本,将耳机塞到外出背的饺子包里。她站起身来,才发现文月渠根本没动。
“小文?”
“园园,”文月渠双眼盯着天花板出神,“今天不去了。”
“好,”王一园马上放下包,又坐回去翻开习题册,“那我正好把复盘做了。今天太晒,不宜出门。”
文月渠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涌动起愧疚的浪潮。
“以后都不去了。对不起,园园。”
“好,”王一园下意识觉得太好了,可马上又疑惑地转头,“啊?为什么道歉?”
“为了……很多我麻烦过你的事情,很多任性妄为的事情。”
文月渠忽然觉得难以启齿,又拿起书来。
“可是,”王一园面对着文月渠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完全不想做的事情,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我答应去做只是因为我觉得确实需要去做。纸条那件事也是,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我觉得你当时想要告白的心意是值得被传达的,所以我并不后悔去做那个传递者。”
文月渠拿诗集盖住脸,不说话了。王一园不用看都知道她在哭,别过脸去,继续做题。
笔尖在纸页上划过,沙沙声叫人心情平复起来。王一园写完半张数学卷子,文月渠忽然开口。
“我前天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去了一趟厕所,出来正好看到他走过来……”
“然后呢?”
王一园说着,拿红笔订正完了选填部分的答案。
“然后我看到他突然打了一个无比狰狞的哈欠。五官完全变形。我昨天不信邪又去了一次,但满脑子都是他打哈欠的样子,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文月渠越说越激动,干脆坐起来。王一园还捏着红笔,张着嘴,满脸惊讶地看着她。
“好吧,我知道我很奇怪,也不是赵逾迪的错。”
文月渠又倒下去。
“我大概能理解……不过,非要说的话,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打哈欠也好看的人吗?”王一园冥思苦想,“我打哈欠也很丑,没人能不丑。”
“我知道,但你不一样,”文月渠合上书,注视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天才女友,“你是真实的,而他只是我臆想出的浪漫幻影。喜欢上泡影的那刻就意味着最后一定会破灭。只是我没想到幻灭会来得这么快。”
到了深夜,王一园划掉计划本上所有的待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脑海里又响起了文月渠的话。她到卫生间洗漱,对着镜子张大嘴,仔细看。
“没有蛀牙,很好。”
王一园利索地洗漱完,检查好门窗倒头就睡,恰好是十一点整,不多也不少。到了早上七点半她会准时摁掉闹钟,这样的作息一直持续到半个月后。为了参加暑期数学补习班,她提前半个小时起床安排预习。
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本在走。
七点半吃完早饭,八点盘完今日的讲义,八点半洗完碗出发,九点推开教室的门。然后,她看见了窗边的赵逾迪。
赵逾迪撑着脸,烦躁地翻弄着人手一份打印讲义,眉头越来越紧。他瞥着上面的题目,眼神空洞,魂魄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玩去了。
王一园摇摇头,在第一排坐下,专心看讲义上勾出来的题。没过一会儿大家就陆续进来坐下了。
“郑明昊,这里还有位置!”
红裙子胖姑娘笑出一边酒窝,一手拉开第二排的椅子,一手拽过来一个人。
“坐这么前干什么……”
郑明昊打着哈欠,抬脚就要往后走。
“坐后面我看不清楚。”
“所以说,”郑明昊到底还是折回来坐下,耷拉着眼皮,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出门为什么不戴眼镜,又臭美。”
胖姑娘根本不理他,开开心心地拿出小饼干笔袋,摆在桌面上。她一歪头,看了一会儿,就拍拍前面人的肩膀。
“嘿,你是二班班长王一园吧?”
王一园转过头,她老早就认出一班数学学神郑明昊了,不过眼前这位女同学倒是没见过。
“你好,你……”
“我叫李桃溪,是分部的,我之前在校报上看到过你的作文,写得真好啊!”
王一园笑了一下,谢过她,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郑明昊也记得王一园的脸,潦草地朝她点了点头,便继续薅自己刺猬刺一般的头发,手上没两下就把讲义翻完了。
“都到了吧?那咱们就开始上课。”
王一园赶紧转过身去专心听讲。李桃溪盯着白板,没一会儿就开始皱眉头,手上的胡萝卜笔唰唰写个不停。旁边的郑明昊抄着手听,听了半节课就手痒,想去摸游戏机,又想起游戏机才被老妈没收了。
一下课,王一园就拿着讲义去问老师。李桃溪抓着郑明昊,面如死灰。
“这题什么鬼啊?”
郑明昊瞅了一眼,用橡皮擦干净图,重新拿胡萝卜笔勾出一条虚线。
“证这三条向量共面。”
“怎么证?”
“平行。”
“您能多说几个字吗?”
王一园满足地回到教室,就看见李桃溪捧着脸,气呼呼的。
“小园,”李桃溪眼巴巴地看着她,“你会这道题吗?”
王一园自然而然地坐下来给她讲题,讲得细致而温和。
“原来是因为平行啊,”李桃溪连连点头,眼睛放光,“我懂了!小园你讲得太好了!”
郑明昊一眼横过来。
“我刚才明明也是这么讲的!”
“你闭嘴!”李桃溪瞪他一眼,继续拉着王一园,“小园,还有这题……”
王一园很快反应过来,换了支蓝笔画辅助线,时不时把老师才讲公式写在旁边。她顺着李桃溪的步调,讲得自己也沉浸进去,不亦乐乎。
郑明昊也盯着看,满脸不以为然。
“我也就是省略了几个不重要的步骤……”
“玩去儿吧!”
李桃溪头也不抬,一手推开他。
郑明昊翻了个白眼,悻悻然退开。
窗边,赵逾迪撑着头,昏昏欲睡,直睡到了第二节课。台上的老师咳嗽了好几声,实在看不下去,才走到他旁边敲桌子。赵逾迪猛然惊醒,头撞在窗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带起一阵窃笑。
“同学,昨晚上去偷牛了哇?再坚持一下嘛!”
老师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就又继续讲课。
王一园在哄笑声中转头,略看垂着头的赵逾迪一眼,就又很快转过去,专心听讲。
赵逾迪懊恼地揉过脑门,抬起头看白板,想要振作起来认真听。然而才过两分钟,白板上就被写得密密麻麻,排满了向量式子。老师圈了重点最后强调一遍,便推上去白板,开始写新的一块。
“……向量考得不算多,但是大家一定争取第一遍就学扎实,习惯要在开始就打好,千万不能搞错方向……”
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接着变成潮水,积满整个地板,然后慢慢上涨,灌满耳鼻,直至将他完全淹没。眼前的事物都混沌了形状,跟着老师的嗓音缓缓涌动起伏,直至和下课铃一同奔腾出门,一泻千里。
“课后习题一定要做哈,下节课开始的时候我们就答疑。”
王一园在计划本上记好作业。后面的郑明昊已经起身走人了。李桃溪不得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凌乱的桌面。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李桃溪把东西一齐塞进毛绒绒的小熊书包,又拍了拍王一园,“明天见啦,拜拜!”
王一园还是冲她笑,见她飞快扛上饱腹的熊书包,奔向门口。郑明昊不耐烦地在那等着,嘴里不知道又在吐槽些什么。两人拌着嘴走远了。
王一园仍旧笑呵呵的,有条不紊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她站起来走向前门,鬼使神差地,她驻足回看。
那一刹那,隔着晃动吵闹的人影,赵逾迪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了一个惊天大哈欠,眼角都带出两抹泪来。
王一园觉得他的嘴此时能塞下满汉全席。
这么想着,她走出去几步,拐下楼梯。
她抿着嘴,隐隐想笑。走出补习班的大楼,又走到天光正亮的大街上,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趣事,彻底开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