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五十米检录了!走了走了!”
体育委员啃着巧克力棒,拿着报名表大声吆喝,看起来忙得不行,其实不过是站桩耍威风。
赵逾迪隔空瞪着他,想起那天听到的话就来气。但他到底还是和其余选手一样站起来,往检录处走。体育委员又像往常一样想跟他勾肩搭背,却被他轻巧地拨开了。
“装什么啊……”
体育委员撅着嘴,又从鼓鼓囊囊的兜里摸出一根巧克力棒,大嚼特嚼起来。
赵逾迪穿好了荧光背心,就绷着脸在一旁做热身运动。
那边帐篷里,王一园挎着个饺子包,时不时摸出点小零食给女运动员们,还真像个哆啦A梦。她一抬头就瞧见赵逾迪,便小跑着过来了。
“你们有人低血糖吗?我这有巧克力。”
有人说自己手脚发凉,王一园麻利给他拧了一瓶葡萄糖水。
“你还好吗?实在不舒服我陪你去医务室吧?”
那人缓了缓,就好些了。王一园又给他塞了两块巧克力,不放心地嘱咐,“我就在那边的帐篷里,你要是不舒服就举下手,我马上来接你。”
赵逾迪瞧着王一园都快给这个装病的小子当妈了,暗地里踹了假病号一脚,对方这才连连道谢,见好就收。他鼻腔里哼哼着,手自然而然地伸进饺子包里,自给自足。
“你先拿一条巧克力棒吧,”王一园铁面无私地逮住他的手,“按预计采购的还是少了点,我怕等下有人不够吃。”
赵逾迪板着脸不说话,恶狠狠地啃巧克力棒,盯着王一园又去忙了。他吃了一半才发觉这包装有些眼熟,分明是体育委员一直在吃的。
好家伙,哪里是采购不足,分明是家里遭了耗子!
“赵逾迪,给我递瓶水嘛,”假病号捏着嗓子,“葡萄糖齁甜,班长心眼也太实在了,一整瓶都给我灌了,生怕我撅过去了……”
赵逾迪又踹他一脚,扔了瓶水过去。
“你知道之前还那么说她?你有没有良心?”
“这……”假病号嗫嚅着,“我那不是附和嘛,也不是走心的啊,就是说说而已,没有什么恶意……”
赵逾迪脸色臭得很,说话一反平日里的随和,每个字都带了刺。
“附和也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别人的大脑又不能控制你的嘴。有多大的恶意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假病号尴尬地笑了两声,也不自讨没趣,到一边拉伸去了。
赵逾迪攒着满腔莫名其妙的怒火,跑了个短跑第一回来。这会儿大家就都围上来了,问东问西,嘻嘻哈哈个不停。王一园到这种时候却又不见了。
女生的短跑开始了。赵逾迪坐在座位上发呆,周围的人拿小纸条写着加油稿,据说一张加零点五分。乱七八糟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却什么都没能留下。
体育委员收了加油稿要去交,在塑料板凳间磕绊蟹行,一不小心撞到了自己的书包。书包张开大嘴,吐出二十来条巧克力棒,最远到了赵逾迪脚边。
“我正准备给女生送过去,怎么都给搞掉了……”
体育委员尴尬地给自己找补,大家心照不宣地微笑。
赵逾迪盯着他嘴边的碎屑,莫名觉得厌烦。
自己之前到底为什么和这样的家伙哥俩好?
赵逾迪眼疾手快地把巧克力棒都捡了起来,自告奋勇地说:“我去送吧!”
赵逾迪飞奔而过,把巧克力棒都塞到王一园的饺子包里,再挨个发给运动员们,可谓是长出了一口恶气。
“你看着好开心啊,”王一园又在用那种慈爱的目光看着他,“恭喜你啊!你果然很擅长短跑!”
赵逾迪倒是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个给你,”王一园递给他一小盒雪媚娘,“刚刚青阳送给我的。她短跑也是第一,拉开第二名好多呢。”
赵逾迪嗜甜,迫不及待地拆了盒,拿了其中一个咬开。雪媚娘糯中带甜,冰淇淋奶油融化在舌头上。
“你跟刘青阳什么时候这么熟了?”赵逾迪把另一个雪媚娘递到王一园跟前,“好吃,快吃,要化了。”
王一园也不客套了,该吃吃,但对甜品不太感冒。
“从之前去KTV开始熟悉的。青阳人很好。这次采购也是我们一起去的,多亏她骑了电瓶车,不然还搬不动。”
赵逾迪点点头,刘青阳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做事周密,待人亲和,却又不容易像王一园这样犯轴。想起这点,赵逾迪莫名叹气,还是没有告诉王一园那些人私下里说的话。
王一园如果轻易改变自己一以贯之的原则,那她就不叫王一园了。
“怎么了?”
赵逾迪回过神,“在想下午三千米的事。实在不行你也走吧?”
王一园应了一声,“跑不动了我就走。但我还是想先试试,看能不能跑进及格。”
赵逾迪看见王一园那双亮晶晶的、小朋友一样天真执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笑。
他下意识地说:“你肯定可以的。”
起跑前他也在想这句话。
三千米耗时太长,为了节省时间和场地,男女都混在一起进行。刚起跑,就有人开始走,赵逾迪就在其中。王一园还有跑步的架势,排在中间。等到第五圈,冲在前面的人慢慢也走起来,王一园开始一个又一个地超过他们。她跑得很慢,但一直保持着两步一呼的节奏,竟也逐渐到了前排。
隔着大半个操场,赵逾迪望着不断前进的王一园,莫名生出一阵羞愧。见到王一园的第一天起,他心中就有这种隐隐的情感,他向来对这样的人敬而远之,但直到今天才终于敢承认自己这是向往。
一直以来,他害怕学不会所以不去开始;他害怕独处所以假装迎合所有人;他不能完全接纳自己所以羞恼别人的情书纸条……
赵逾迪迈开腿,再度跑起来,跨过失落的距离,重新积聚起磅礴的汗水和热情,心无旁骛地朝着前路而去。嘈杂的人声退去,世界变得安静。和王一园擦肩而过的那个刹那,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对方的呼吸声。
王一园目视前方,压根没注意到他。赵逾迪这下更加轻松了,一路穷追猛赶,也卡着点挤进了合格线。
这回王一园站在终点以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只看着他。
跑完了,赵逾迪腿软了,整个人一趔趄歪了下去,摔了个大马趴,还滚出去一截。
他这回是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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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结束,又上了一天课,就是国庆节。然而赵逾迪无心过节,整个人只能窝在家里养伤。
三千米最后那一下叫他把脚给崴了,虽说不太严重,但十月份的足球联赛肯定是赶不上了。这是他高中的最后一次大型足球联赛,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赵逾迪无心写作业,把简易小桌板上的书都薅到一边,把玩起床边的飞机模型。模型有些旧了,尾翼上还磕了块缺口,只因为是妈妈当初买给他的生日礼物,才一直留着。
他托着飞机,在空中缓慢飞行,起起伏伏,凝视着上面不容忽视的岁月痕迹。实在是过了太多年了。
“他就在里头歪起在……”
外面夏女士不知道又在跟谁说话。房门轻轻一开,赵逾迪从方向舵看出去,瞧见一抹鹅黄色。他放下模型,显出一个完完整整的王一园来。她套在宽大的卡通毛衣里,大变活人般站在门边。
“你,你怎么来了?”
赵逾迪慌忙把模型放在一边。王一园的视线黏在上面,也随之一动。但她很快重新看向赵逾迪胡子拉杂的脸。
“节前发了新卷子,我给你送过来。”
王一园翻开书包,拿出一文件袋的卷子。赵逾迪一捏那厚度,心都凉了半截。
“这么多?都要写完?之前不是还布置了练习册吗!那到底算什么啊!”
他头回希望自己病得再重一点。
“对啊,那只是餐前甜点啊。”
王一园点头,面不改色地又拿出一沓纸。
赵逾迪彻底倒了,不想面对现实。
“你就跟班主任说我手也崴了,写不了,等半个月再去学校!”
王一园这回却不跟他继续贫了。赵逾迪趴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自己尴尬地坐起来,恰好看见王一园沉静的侧脸。她注视着什么,后知后觉收回目光。
“这是复印的笔记,昨天老师划的重点用红笔圈了,半期要考,你可以看看。”
“哦哦,”赵逾迪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久违地拘谨起来,双手接过那沓笔记,“谢谢啊……”
赵逾迪以为自己跟王一园熟了不少,偶尔可以得意忘形一下,但总会冷不丁地被推回原处。每当这时,他就无所适从,例如此时此刻,他就只敢低头看密密麻麻的笔记。
“每科都有啊,我会好好看的……”
赵逾迪说着,试探着抬头。
王一园坐在他的书桌椅上,露出的仍旧是一边侧脸。她的睫毛颤了颤,黯然垂了下去。
赵逾迪顺着她方才的视线望去,顿时满脸绯红。晾衣杆忘了摇上去,杆上挂着洗变形的老头背心和校队马甲,还有那些五颜六色的扎眼平角裤!
王一园看着他,眉毛皱起,眼神难过,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那,那什么……”
赵逾迪胸闷气短,双手乱晃,就是说不出话来。
“赵逾迪……”
“诶!”
赵逾迪双手投降,羞愤欲死。然而王一园却说“对不起”。
“哦……”赵逾迪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惊叫起来,“啊?”
“你本来可以不参加三千米的,现在却要错过期中的足球联赛了。”
“那个啊,其实没什么,”赵逾迪有点不好意思地抠了下头,“我本来就只是替补,多半也不会上场。要是踢得太烂拖后腿,又要被教练骂,现在就不用担心啦,舒服躺着多好。”
王一园看着他笑,表情却更难过了,像是要哭出来了。赵逾迪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还有招飞的事,你参加不了招飞了,你明明等了那么久……”
“招飞?你说飞行员?又是刘青阳告诉你的?那还早着呢,得高三才招吧。再说了,我本来也去不了,那个文化分要求高得不得了。王一园,你不要东想西想,你明明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我参加又不是为了你,我就是自己想跑三千米,就去了噻。再来一回,我也还是要去跑的。”
王一园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赵逾迪以为她听进去了,继续开解。
“……我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活蹦乱跳的,你看嘛,真的……”
然而王一园忽然凑近,一把攥住他的手。
“那还来得及。”
“你在说什么啊……”
赵逾迪被她镇住。
“赵逾迪,”王一园郑重其事地注视着他,眼睛亮得出奇,“不用担心成绩的事,我相信你肯定可以的!”
“我会一直帮你的。”
王一园笑起来,还紧握着他的手。
那暖热和力量源源不断地传上来。赵逾迪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在被她拖拽而上,心中生出一阵近似恐高的悸动。
他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