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票买得太急,她们来不及带太多东西,一人背了个包,扯着小孩和包袱就上路了。
车上人不少。文家豪抱着文母的手机,玩得正开心。文月渠回完消息,给手机充上电,摊开还剩两章的《长日将尽》继续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她说不定能在车上看完。
文母抱着四四方方的包袱出神,脸上泪痕斑驳。文月渠已经把纸都给她了,此时也只好沉默看书。
文家豪外放声音刷着短视频,笑得越来越大声。文月渠小声提醒了两句,他置若罔闻,直到前排有人走过来。
“小朋友,声音调小一点好吧?”
文家豪觑了对方一眼,暂停了视频。可下一秒,手机就被文母一把夺去。
“紧到看什么看!把眼睛看瞎!”
文家豪闹起来,哭了几声,干脆躺到地上撒泼。文母骂得更大声了。同车厢的乘客纷纷回头,多有不满。文母勃然大怒,赶紧揪起文家豪来唰唰一顿揍。文家豪扯着嗓子哭喊,引来乘务员提醒。
文月渠感受到其余乘客的烦躁,觉得一阵尴尬,也拉着文家豪,让他玩自己书包上的小黄鸭挂坠。谢天谢地,他总算消停了一会儿。
文月渠松了口气,抬头却发现母亲正瞪着自己。她那双充血的眼睛凶狠又憔悴,叫人心生惧意。
“你倒是没事人一样,”她说得小声,只有自己和文月渠能听见,“一滴眼泪都不掉。”
文月渠浑身僵硬,仿佛被丢了出去,置身窗外的雪山,四周狂风呼号,寒冷彻骨。
文母别过头,继续盯着右窗出神。文月渠也别开头,看向左侧的窗,一直沉默到葬礼上。
葬礼是两个伯父打整好的,一整套都已经安排下来,只等骨灰盒就位。要不是尸身要及时就地火化,他们原本是该停灵哭丧一整天的,现如今只好对着个小盒子嚎。
“他命不好啊,本来是去给两个孩子买蛋糕的……都怪那个司机啊,晚上开车不仔细把他给撞了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啊——”
文母哭得最为惊天动地。文月渠冷眼旁观她胡编乱造。
那个男人分明是喝得醉醺醺了突然闯红灯,结果司机逃逸,他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的。什么蛋糕,什么不仔细,她到头来还不忘给他遮掩一个过得去的慈父名头。
文月渠一声不吭地跪在灵堂做孝女。哭喊声、八卦声、念经声都往她耳朵里灌,叫她苦不堪言。
请来的掌勺师傅们干得热火朝天,一盘盘硬菜端上席面。没怎么见过的亲邻都来捧场。
捱到三更过,伯父点燃了一挂大红鞭炮,吵醒了尖钩月,留下满地暗红狼藉。人们就在这狼藉中跺跺脚,挤进棚子里搓麻将,搓个通宵。
文母上了牌桌不哭了,又激情昂扬起来,一晚上赢了不少彩头。文月渠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也在为自己遮掩,她总归是对得起他的后事了。
文月渠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被打鸣声叫醒,才发现自己和五六个亲戚竖躺在一个通铺上。挣扎着起来,穿上不知道是谁的拖鞋,她走到堂屋,发现外边棚子没了,只剩下一地残渣。
楼上传来声响,文月渠站在楼梯间听了一阵,发现是大家在算钱。办葬礼的钱,收到的人情钱,还有赔偿金,都得重新算一算。没说几句,他们就吵起来,骂得花样繁多,但到中午又一块热剩菜打麻将,最后大概每方都分得差不多满意,但总要表演出吃大亏了的神情。
返程的路上,文母就一直在细算花销,把文家的人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自认为差点被吃绝户。文月渠抱着书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管发呆。
回去后日子和从前没什么太大区别:店照开,麻将照打,兴趣班照去,书照看。无非是卧室时不时深夜传来哭声。
文月渠不明白她在留恋什么,也承受不了她山洪般的情绪,于是在好几个夜晚瞪着天花板等她哭完。睡眠不足使得她们都脸色蜡黄,情绪异常容易波动,争吵得越来越多,直到文月渠在演武堂撞见她和男牌友暧昧地谈笑风生,互相点烟,讲起荤段子。
对视的那刻,她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尴尬,但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吃团圆饭的时候,文母频频给文月渠夹菜。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努力赚钱,看到你们两个好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这样我也可以对得起你们老汉了。”
文月渠有些抗拒她刻意的示好,继续吃自己炒的肉丝,不理会她的自我规训。文家豪舞着勺,把汤水洒得到处都是。
她仍在自说自话。
“我决定新的一年戒烟戒酒戒麻将,攒钱把屋头重新装一下!”
文月渠点点头,继续吃。这段豪言壮语,从小到大她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文月渠也知道妈妈看向她是想求得肯定和鼓励,但她固执地低下头不去看。她不会,就算好不容易学会了,在面对妈妈时也都不会了。她只能咬牙切齿地啃起排骨,怕看到她的眼睛会忍不住哭出来。
过年的这几天,文母似乎真的就完全变了个人,勤勤恳恳大扫除、点库存、做新菜,陪着文家豪去游乐园。文月渠居然也生出一点隐隐的期待。
然而初八家里就出现了淡淡的烟味,很快烟头大剌剌杀回来,出现在屋里的每个角落。花盆土里,纸杯里,废弃的金鱼缸里……自然而然地,演武堂夜间打卡也开始了。
日子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
正月十四的早晨,文月渠下楼蒸上包子馒头,开始洗漱。可她拿起杯子就觉得不对劲。整个杯子都是湿的。她凑近了看,在杯子边沿找到了烟灰粉。
起码她这次洗了杯子,该庆幸不是吗?
可她从来不会认错我的杯子。
文月渠神经质地盯着杯子,忽然一把扔进垃圾桶。几下洗漱完,她揣上包子出了门。一枚完整的包子几下被她吞吃入腹。她在大街上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要跑起来,冲进一个老小区,跨上顶楼敲门。
七点二十五,王一园拿着一颗没剥完的鸡蛋打开了门。
“小文?你今天好早……”
王一园看到文月渠大口喘气,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也吓了一跳。王一园赶紧拉她进门,赶紧端起热好的牛奶让给她握着。
文月渠握着温暖而有分量的杯子,越发呼吸不畅。她张开嘴,很想大声倾诉,但却又长久失语。
她想剖开自己的五脏六腑,将那些残缺扭曲的零件和无数恶毒阴暗的想法通通抖落出来。可她不能这么对总是在自己身边的王一园,世界上最理想正直、又最珍贵的王一园。
“小文你吃饭了吗?”
王一园担忧地看着她,把自己的早饭分一半出来,又去拿吐司。
“园园……”
文月渠的喉咙干涸,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能……”
文月渠觉得脸庞发热,湿漉漉黏糊糊得一塌糊涂。王一园怔住了。
“你能抱我一下吗?”
王一园什么也不问,先将她紧紧抱住。文月渠珍惜这份暖热,伏倒在她的肩头,涕泪滂沱。
文月渠重新洗把脸,又很快好起来。王一园提议一起出去逛逛。
“没事,你做你的,我在这坐会儿就回去。”
王一园坚持。
“我今天就只安排了做清洁,我们出去逛逛吧?”
“那我跟你一块做清洁。”
文月渠说干就干,三两下扫了个干净。
王一园也赶紧洗碗拖地。两人没多久就出了一身汗,把一天的活都干完了,趁着兴头往外逛。她们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在大街上走,瞧见有意思的店就钻进去,挑鸡蛋好玩,选发卡也好玩,不过最好玩的还是文具店。
王一园在一整面墙的便利贴面前挑花了眼,最后还是买了几板纯色系。她拿出清单,顺便抽出两本理综教辅。
文月渠的手札本就快写完了,她想再买个空白本。拿起上面的两本,她忽然发现下面眼熟的牛皮纸封面,抽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是她原来买的那版。可她翻了又翻,还是只有这一本。
“老板,这个没有多的吗?”
“这个啊……”老板沉吟了一会儿,“这个确实只有最后一本了,这个都是好久之前的货了,后面没进过。”
文月渠在网上查过,这牌子倒闭了,她当时在商场买的应该也是存货。
文月渠另挑了一本空白本和一只蓝色的塑料杯,一起买下。两人满载而归,一起做滑蛋牛肉盖饭,心满意足地共进午餐,再愉快地收拾干净。
“园园,”文月渠在书桌前坐下,“我想扯一张便利贴。”
“好!”
王一园忙着侍弄她养的各种苗。
文月渠倒出所有便利贴,下意识撕了一张粉红色的,落笔前看了又看,动手折了一下,才在上面写字。她吹干字迹,将便利贴夹进手札本里,提着纸袋回了家。
照例被骂了几句不着家,文月渠笑笑,把漱口杯收进房间。她原本想着给林梦俭发消息说一声,发现还有三天就开学了,便准备到时候再说。
总算是又要开学了。文月渠拿出作业清单,清点出做完的作业,预备到时候背去学校交差。
手札本摊在桌面上,只剩最后一页空白,她便贴上了夏天做的叶子书签。她找出胶布,仔细将书皮断裂处贴好,就将其塞到书柜最里面,和别的手札本待在一块。
她通常写完要过很久才想起来翻一翻。但这本跨越了她最不想回顾的时间段,恐怕是不会再被自己翻开了,硬要丢掉又有些舍不得。
说真的,她希望将它塞给一个路上碰到的陌生人,接着像做贼一样拔腿逃跑。然而别人只会觉得她是偷跑出来的神经病,是无病呻吟的文青,是患有交流障碍的疯子。
文月渠最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用力合上柜门,暂时将过去关在阴影里。
文月渠另找出一摞书,背去区图书馆还了。她正在书架中流连,包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漫不经心地拿出来一看,发现是林梦俭发来的消息。
【你明天有空吗?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