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林梦俭转学了?”
“好突然,他怎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班主任让把多余的桌椅搬出去,同学们才知道林梦俭转学的消息,惊讶了一阵。但真正上起课来,越来越少有人谈及他。到第三周,已经没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了。大家的时间都在不停向前。
周五的下午,班主任照例在上面训话,无非是高三预备役的动员。
“马上就高三了,不要还每天懒懒散散的,要开始想后面的规划了。班长来把这些宣传单发一下,都是之前学长学姐去过的培训机构,前几届都有艺考很成功的,去了非常好的学校……”
文月渠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午后连上两节数学已经到了极限。顺手接过前排女生的传来的宣传单,她扫了一眼上面的优惠报班套餐,就收进桌肚,准备等会儿去丢掉。
“……建议大家都可以去尝试一下,往年整个年级百分之五十的文科生都会去艺考……”
文月渠又打了个大哈欠。她揣好垃圾,跟着大部队往外走,轻车熟路地独自去往放映社,照例在最后一排挑了个位置。天气热起来了,太多人挤在礼堂,闷得她敞开外套,一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人。
“啊,不好意思……”
旁边的女生宽容地对她微笑。文月渠也牵起嘴角,但很快转头,还是有些不适应和陌生人相处。
大灯关上,一片黑暗中放出荧幕的光彩,这学期放映的第一部电影是《听见涛声》。文月渠听见那阵阵蝉鸣,开始期待夏天的到来。
“那时的世界太狭窄了……”
周围不知道是谁听到了这句台词,默默抽泣起来。文月渠习惯性地递出纸。
“谢谢!”
文月渠借着荧幕上的光,勉强辨认出旁边女生的泪眼。她不自在地低下头。
“不客气……”
文月渠提前几分钟离场,连票根都忘了拿。她跑到学校借阅室,还之前借的书。
借阅室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末,平日来的人比较少,工作人员记得她,也急着下班,便直接把一整本借阅簿找出来让她填。
“你往前翻翻,找你自己的名字,把还书日期写上。”
文月渠是上学期期末考前借的几本石黑一雄的书,因为才想起超过三个月要交延期费,所以今天说什么也得还。她才往上翻了两页,就在头几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正要签,中间一行熟悉的娟秀字迹却映入眼帘。
“林梦俭:2017年1月11日借《长日将尽》,2017年1月13日还。”
11号正是期末考试的前一天。
文月渠按着那字迹,想起自己似乎跟他说过这本书,可具体是什么时候又记不清楚了。这个人很少到图书馆借书,往往直接去书店买,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血来潮。
文月渠仔细填好还书日期,数了一下这本借阅簿剩下的空白页,还有九张。一个学期总能填满。然后林梦俭在这个学校的痕迹就全部消失了。
文月渠拿出手机,盯着相机图标发呆。
“还没填好吗?”
管理员催促起来。
“好了。”
文月渠不得不收回手机,走了出去。
天还亮着,白昼越来越长。文月渠抱着外套路过拌凉面的小摊子,穿过车流拐进小巷子。她想说点什么,但连嘴也张不开,回到房间照例摊开新手札本,写《听见涛声》的评论。
“那时的世界太狭窄了……”
墨迹已经干了。她还盯着这行字出神。
她忽然发觉房间有些太安静了,只能放起纯音乐。
晚上八点,演武堂的麻将声准时传来,她的生活时序被重新矫正。生活没有太大的变化,她照例读书看电影,周末背着包去找王一园写作业,只不过两人偶尔谈及大学的事情。
“稳定发挥的话就去北边读农学,有意外就去南边的那几所学校。”
王一园老早就定好了自己的目标。
文月渠有些羡慕。她歪在王一园肩膀上吃零食。
“我还没想好。填提前批师范虽说不用担心学费,但我总觉得我不适合当老师,而且报师范离家太近了。我要跑到天涯海角去。但又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好像什么都可以干,又好像什么都干不了。数学太拉胯的话,也不好说……”
文月渠觉得自己像条软面筋,没有力气地摊着。王一园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扶正。
“别焦虑啊,先把这套数学卷子做完!”
王一园轻轻晃她,让她振作起来。
文月渠叹口气坐正,继续和圆锥曲线动点斗智斗勇。盛夏到来的时候,做完了厚厚一沓专项训练,她已经变得很擅长这类压轴题。
最后一次参加放映社,放的是大名鼎鼎的《情书》。文月渠想起这学期的片单,总觉得是某个迷恋上世纪末青春片的老师排的。
他们在暮冬观看盛夏,又在仲夏期待隆冬,总有一点时差,总有一点遗憾。
“你好吗?”
“我很好!”
片头的呼唤一响起,就有人潸然泪下。文月渠觉得自己似乎该感动,但并没有。她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发觉里面波澜不惊。
文月渠还是递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纸,面熟的女生感动地向她道谢。
她们都常坐最后一排,偶尔说得上话,递纸已经不再是一件令人有些尴尬的事情。如果时间再长一些,她们或许也能成为好朋友,但现在,这样慢热的关系马上就要结束了。对于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文月渠从不强求,甚至有些放任。
文月渠没有等到片尾的呼唤就提前离场了。她背着书包拐到偏僻的借阅室,不安中带着期待。然而,她一进门就看见面生的管理员。
仔细看,借阅室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书架全部换新,柜台都光滑了不少。文月渠拿出泛黄的《夜航西飞》,管理员三两下就扫好条码入了库,示意她可以走了。
“不用签借阅簿吗?”
管理员头都没抬。
“不用,以前那个只是为了复核,现在都改成电脑自动生成登记表了。”
“早该改了……”
管理员自言自语。
文月渠推开门,走出二十世纪末的柔光记忆,穿过二十一世纪车水马龙的街道,回到带着油脂气息的红幔帐里。她们炒红苕颠,攒酥肉汤,一如既往开着电视在折叠桌前吃饭。
“演武堂那个陶若轻你认识吧?跟你一个学校理科班的,人家成绩可好了,离得又近。你数学那么不好,你就多找人家取经嘛!”
文母总是突兀地在饭桌上关心她的瘸腿数学。文月渠专心捞酥肉,慢条斯理地回一句“不认识”。
话题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文母起了兴头,继续撺掇。
“那就认识一下啊,那个小陶多有礼貌的,你路过就多给人家打招呼噻,几下就混熟了嘛!”
“没必要。我问王一园就行。王一园什么都会。”
文月渠吃的差不多了,又舀了碗汤。
文母面露不满。
“王一园又不能陪你一辈子,再说,这个离得近啊!”
“这个也不能。”
文月渠低下头喝汤,心想没有人能。
“那怎么了,”文母自有话说,不管前言后语,“多认识人又没错,万一以后有事要人帮忙呢?你不要一天到晚沉浸在你一个人的世界里。”
“我吃好了,等下回来洗碗。”
文月渠戴着有线耳机出门,听着英语听力在街上散步。这是她最近半年的日常活动。
一个人散步的时候有种奇异的宁静。她的思绪就在其中漫无目的地飘摇搅扰,随风膨胀成无形又庞大的怪物,被她拖着游遍大街小巷,不至于撑破她过薄的身躯。
拐个弯,就是热闹亮堂的演武堂。再往前走几步,她莫名抬头看见一辆山地自行车迎面骑来,座上的正是全年级老师都喜欢的好学生陶若轻。
这个人下意识对所有人都笑,但又显然不同于林梦俭那样不擅长拒绝。他揣摩人们,冷眼旁观,但态度暧昧。正如王一园讨厌轻佻散漫的人,文月渠讨厌这种深沉虚伪的人。
他们对视一眼,都敏锐地看到对方眼底的警惕戒备,心照不宣地一左一右错开,装礼貌又冷漠的路人。
文月渠很早就知道这么个人,毕竟文母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去演武堂找乐子了。文月渠看见陶若轻的第一眼就不舒服,像是在照一面镜子,看见和自己莫名雷同的东西就会下意识嫌恶。
文月渠觉得对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们才能每次都避开,永远装不认识。他们毕竟是在某种程度上异常相似的人。
文月渠很快将这个人抛在脑后,洗完碗上楼写评论。她容许自己沉浸在漫无目的的幻想中一小时,然后收起所有书本,拿起数学冲刺卷埋头写下去。她的数学分数得以疯长起来,稳定在不错的区间,容她充分利用。
这是十七岁的文月渠。
她计划将十八岁的自己扔到天涯海角去。其实扔到哪里都好,她哪里都能适应,只要能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