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焖鸡已经冷掉了，盛在外卖盒里看着就让人没食欲。郑明昊给扒拉到盘里，搁进微波炉转起来。
机器运转的嗡嗡声里，夹着破口大骂的声音。
郑明昊歪靠着厨房墙，看向冷蓝色的阳台。
林惠淑身上搭着半截摇摇欲坠的外套，对着手机那头狂轰乱炸。在回来之前，她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
郑明昊原以为回来之后，他和妈妈就能过好和以前一样快活的日子。然而糊涂账完全算不清楚。
林惠淑重重地推开阳台门，骂骂咧咧地站到餐桌边。
“你爸他真是想得美！什么孩子和分厂归我，房子车子总厂都归他？做他的春秋大梦！”
郑明昊给她递水，提议道，“我们还是找个律师做财产分割，这一半的财产理应是你的。”
“说什么傻话，”林惠淑瞥他一眼，有些嗔怪，“浪费那钱做什么，我肯定是不会和他离婚的。”
郑明昊皱着眉头，急得上前半步。
“回来前你明明——”
林惠淑拍拍他，自顾自坐下吃饭。
“我现在让了位置，到时候只会便宜那边。我就不让，我谅那边也不敢搞个私生子出来。你爸也四十多的人了，我耗死他！”
“可是妈，你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可过，为什么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呢？”
郑明昊觉得及时抽身止损才是最优解，但显然林惠淑不认可。
“你现在年纪小不明白，离婚并不能解决问题。你爸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外面有人图他钱勾他，那是不可能长久的。”
“妈！”
郑明昊气得大喊了一声，“那个男的不会回来了！就算他回来又有什么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他是你爸，什么那个男的。”林惠淑瞪了他一眼，“人家都说，男人至死是少年。他只是一时犯了错。为了你，我可以原谅他。”
“这话不是这么用的……”郑明昊抓紧自己的头发，想要将自己拔起来，然而这只是徒劳，“你不要总说为了我，你只要不辜负自己就可以了。我长到现在他也只偶尔在家长会上享受领奖时刻。”
“胡说什么呢，”林惠淑撂下筷子，“你爸他很看重你的。我不能让他搞出私生子，那个女的没多少青春好耗下去。你爸现在只是出去开下小差，他迟早会回来的，我们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之前是我太忙了不够关心他。再说了，家里这些东西到时候都得留给你。”
郑明昊站起来，几乎崩溃地在餐桌边转来转去。
“不会不会，他不会回来了——妈妈你不要再心存幻想了！我也不要你们的工厂！”
郑明昊泪如雨下，声嘶力竭。
“不是这个女人也会是那个女人，你再讨好他也没有用。你到底为什么要被动地等他来去自如，这里是家，不是他随便落脚的民宿！你舍不得就直接说啊！我不想再听到什么为了孩子的话了，我听够了！”
郑明昊一口气说了太多，止不住地喘气。林惠淑也被他吓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吊灯一闪一闪，彻底熄灭了。他们共享这阵窒息灰暗的沉默。
“离婚哪有那么容易，太丢人了，这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不合格……”
林惠淑喃喃着。她从未将自己和离婚二字联系在一块过。
“妈妈，离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两个以后也会过得很好的。我们之前也相当于两个人。”
郑明昊看到林惠淑脸上闪过一抹动容。
“李桃溪她们就一直都过得很好，我小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她们家。”
“那还是不一样的，李桃溪她爸去世得早，”林惠淑抹掉眼泪，“也怪我，也没给你做过几顿饭，你小时候都是在李桃溪家吃的……”
“我不是在说吃饭的事情……”
郑明昊想要解释，然而林惠淑又陷入了自我检讨。她自顾自地逼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兼母亲。
手机振动起来，带动整个餐桌都发抖。
“哎哟，工厂打电话过来了，”林惠淑赶紧收拾好自己，往外走，“明昊你自己吃啊，不够再点，不用等我了！”
郑明昊望着自己兼任完美老板的妈妈，完全丧失了力气，瘫坐在桌前。
黄焖鸡又凉了。
郑明昊完全没了食欲，继而也没了复热的必要。
他想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又舍不得身边的人。然而真要回到所谓的正轨，他又做不到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办家家酒。于是他转身选择了逃避。
郑明昊关上门，拿着手机打开游戏，打个通宵。妈妈没有回来，她常在工厂宿舍休息。
楼下的早餐铺热闹起来，郑明昊才施施然洗把脸，抓起书包往下走，脑子昏沉得转不动。
“老板要一根油条，两杯豆浆，还有四个鲜肉包。”
“好嘞！”
这是间夫妻店。母女俩在前面捡包子炸油条，丈夫在后面包包子。因为能看见是现包的，肉也新鲜，铺子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这家的姐姐抄起长筷子，夹起第一批油条，搁在滤网上漏油。郑明昊接过烫手的油条，李桃溪才急急忙忙地跑出来。
“还好赶上了，我把闹钟掐了说再睡三分钟，结果睡过了！”
李桃溪把油条咬得咔咔响，猛喝一大口豆浆。两人走到公交站，等同一辆车。
“你没睡好吗？”
李桃溪扯出湿纸巾，分了郑明昊一张擦手。
“嗯，睡不着。”
郑明昊看了一眼只剩3%电量的手机，干脆揣回兜里，免得烫手。
车来了，他们跟着人群往里挤，抓着扶手东摇西晃。郑明昊一夜没睡，才吃了东西，晕车又犯了，恶心得低下头。
只有七站，忍耐一下。
郑明昊安慰自己，但还是一阵反胃。
李桃溪扶住他，让他靠着杆。她在兜里翻翻找找，拿出包子叼嘴里，腾出一个塑料口袋，叫郑明昊拿着。
“实在忍不住就吐吧，我要下车了，你保重！”
郑明昊拎着那带着包子味的塑料袋，幽怨地看着李桃溪先下车。
忍耐忍耐……
郑明昊紧皱眉头，将头磕在杆上。
“前方到站……”
还有……一站……
眼瞅着就要到学校了，郑明昊哇的一下呕出来。他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对这个充满呕吐物酸腐味的早晨充满厌恶。
郑明昊狂喝完一瓶水，到了教室倒头就睡。不过没多久，他就被英语老师逮起来站了一节课。
郑明昊实在睁不开眼睛，下节课撑着脸假寐。数学老师叫他起来写题，他上台看两眼就临时写出来，一点没错。
“上课不要开小差……好了，我们看下一道例题。”
郑明昊脑子嗡嗡叫，什么也听不进去，中午闻见饭味又莫名吐了出来。班主任当他身体不舒服，原谅他一上午的走神。
“我还是给你家长打个电话吧？实在不行就回去休息一下。”
郑明昊摇头。
“没事，晕车而已，明天就好了。”
班主任一阵诧异，“晕车吐这么严重啊？”
郑明昊不多解释，因为这样只会让别人觉得他矫情。不晕车的人无法感同身受。
睡到下晚自习，郑明昊的作业都没怎么动。好在马上就是高一下的期末考试了，作业都是些好糊弄的卷子。
郑明昊出校门拐到地铁站，打了个接学生的三轮。三轮三面漏风，吹着晚风，他才好受一点。
“师傅麻烦先往右拐……”
郑明昊给李桃溪发了消息，让她等一会儿。结果李桃溪半天没回。郑明昊只能先结了钱，让师傅先走。
“怎么不接，回去了吗……”
郑明昊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他瞅了眼保安在喝茶，干脆抱着书包进了分部的校门。反正他穿着校服，寻常人不仔细看也分辨不出来。
分部的人已经走了不少。操场上剩住校生在溜达，他们过会儿还要上三晚。
郑明昊找到李桃溪在的班级，在走廊上随便逮了个人问。消瘦的长发女生一愣。
“我是隔壁班的……”那女生抱着从图书馆借的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你是不是说的那个挺高的女生，戴了个蓝白条纹发箍？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郑明昊点头。
“你找她做什么？”
那女生有些警惕。
“叫她回去吃饭。给她打电话也没接。”
郑明昊现在才觉得饿。
那女生似乎放心了一点，指着楼下的社团活动室，小声说：“我刚路过看到她在那，她好像心情不太好。”
“谢了。”
郑明昊丢下一句话就往下跑。
活动室这边太靠里，没什么人，灯也不剩几盏，看着有些阴森。郑明昊原以为李桃溪又躲在角落里哭鼻子，却听见一阵打嗝声。
他放轻脚步寻过去，发现安全通道里蹲着一大朵蘑菇。他一走近，那捂着嘴的“蘑菇”就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潮湿酡红的脸。
“你嗝——你怎么来找我了？”
李桃溪膝头放着一包崭新的手帕纸。她的眼泪鼻涕都在往下淌，可她完全没有要拆开纸巾的想法。
“想找你一起坐三轮回家，结果你没回消息，正好就走进来了，”郑明昊坐在她旁边，瞥见脚边的不及格数学试卷，明白过来，“鼻涕要掉了。”
郑明昊要去拆那包纸，李桃溪赶紧护住，不让他用。
“什么纸这么宝贝……”
郑明昊嘀嘀咕咕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往李桃溪脸上揩。
“你——”李桃溪不打嗝了，被气得抢过纸来自己擦，“你给我鼻涕擦嘴里了！”
郑明昊憋着笑，在旁边递纸，什么也不问。
李桃溪擦完脸就打起精神，收拾好东西，带他出校门。他们找不到三轮，便沿着街往回走。没想到李桃溪的肚子先响了起来。
“我要吃抄手补补，”李桃溪也不尴尬，抬脚就要往学校附近的抄手店走，“大喜大悲太耗费体力了。”
点好菜，李桃溪就把手机给郑明昊，用浓重的鼻音交代。
“你跟我妈说我们在外面吃了回去，让她先睡。要是被她听到我现在的声音，她又要担心了。”
郑明昊照做，但还是说:“阿姨不会因为一次考试没考好就骂你的。”
“我知道，”李桃溪和开红油抄手，“但是我没有办法不伤心嘛。”
郑明昊捧着海味抄手，听李桃溪讲起今天晚自习的事情。
“我们班有个女生和我名字只差一个字，但她数学很好，考了一百四。倒霉的是我们卷子还挨在一起。老师发我的卷子时表情都变了，还自言自语，说明明都差不多怎么差这么多……”
李桃溪说着，又眼睛湿润起来。她自己擦干眼泪，整张脸泛红。
“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我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考上来的。为什么上同样的课，大家当时就听懂了，而我听好几遍才明白……”
“呜呜，我真的，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对不起妈妈，我当时考上了她那么开心，结果我现在只是个吊车尾，好几次题做不出来老师让我站在后面听讲，好丢脸……”
李桃溪一说起来就又急又忙，寻常人根本插不了嘴。郑明昊张了嘴又闭上，最后只好在旁边分面汤和胭脂萝卜，等她讲完。
“李桃溪你不是笨蛋，你只是偏科。”
郑明昊放下吃得精光的海碗，手还眷恋那点碗边的暖热。
“没有什么差不多差太多，你就是独一无二的李桃溪，你只用跟自己比就可以了。”
李桃溪感动得给自己塞了俩大抄手，“郑明昊你难得这么会说话！”
郑明昊吃着泡菜，想笑又忍住，瞥见李桃溪吃得一脸满足，松了口气。
“大悲说完了，大喜呢？”
郑明昊还记得她说的话。
“哦对，”李桃溪眼睛一亮，也不管嘴上满是红油就说起来，“我跟你说，我今天遇到了天使。”
“哈？”
郑明昊眼看着李桃溪手舞足蹈起来。
“我二晚就控制不住，人家写作业，我眼泪一直在往下掉，但又不敢出声音。人家肯定觉得我莫名其妙。一放学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