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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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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家是泮水村的大姓,占了一小半人口,从前也是大户人家,据说几百年前还出过官宦老爷呢,只不过时移事迁一场空,镜花水月一场梦。现在的丛家已是落魄成了普通农户,族里读书种子虽多也只出了个把童生,再想往上却是不能。

好在富贵权势不可求,小富即安却易得,钟敏灵秀之地水土养人,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既无乡野帮闲惹事,也无诉讼官司缠身。农闲之余,打一壶小酒,携一根钓杆,带三两儿孙,择水甩勾,倒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泮水村连通邻村的一段河道本是淤积堵塞,水流不畅,后经官府征徭役挖通了淤泥,水路畅通,河底、沿岸的稀泥巴堆成了一条宽大笔直的垄。待到燕子衔着湿泥在屋檐下筑起了巢穴,垄上的十几户人家也成了气候。

丛三老爷这一脉便是从老宅那边迁过来的,一代传一代,子孙日渐繁多,老宅所在的空地便愈发稀少狭窄,后代成婚更是腾挪不开。几家兄弟一商量,索性搬到这条垄上建了新宅,总归是在一个村没离了宗族。

垄上空地多,家家户户正屋院子齐备,菜园前还能挖一口小池塘,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

丛三老爷夫妇生儿育女几十年,活下来的只有一女两子,大女儿嫁了本村农户王家,大儿子在族里行五,自小喜爱读书,从早到晚书不离手,余事一概不论。二十上过了县、府试,成了一名童生,从此愈发地克己复礼、两袖清风。

端的是一副读书人的派头,跟他衣摆上溅了泥点永远洗不干净的父亲格格不入。

小儿子行七,念完了蒙学长到十余岁,自觉不是天纵奇才可凭科举出人头地的料。且看哥哥废寝忘食的劲头,家里也不可能供得起两个男丁念书,故能下地起就跟着他爹身后做农活。

然则他又是个胆大心眼活的毛头小子,不甘于一辈子靠天吃饭,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劳一生图个温饱。爹娘没成算,只能自个替自家谋算。

但凡村里谁家起屋子、添家具,他就跑过去帮忙,搬砖递瓦忙得不亦乐乎,殷勤备至地给那些泥瓦匠、木匠端茶倒水,他也不说话惹人嫌,只静悄悄地猫在一旁打个下手。到了吃饭时间不用主人家催,自觉跑回家扒一口饭又过去候着。

主人家知道他的小心思,只不费柴米白得一个劳力,又不碍着自家事体,倒也乐得做个顺手人情。

那些匠人更不用说,一门手艺且是那搬好学的,除了那些祖传行当,谁不是当牛做马从学徒做起,吃住在师傅家,头一年包揽师傅家所有粗累杂活,端洗脸水倒夜壶,劈柴挑水扫地擦桌子,三更灯火五更眠,比地主家的长工还不如。

有那刻薄的老师傅使唤徒弟跟牲畜无异,一头牛死了官府尚且要问个清楚查个明白,徒弟死了那也是白死,谁叫你没熬过去呢。

等到可以学技艺了,又应了那句老话“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师傅自顾做事,厚道些的略微提示一二,徒弟能学多少就看自家本事了,又不是亲生儿子,谁还会手把手地教。至于一些独门绝技更是想都别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是说说而已。

师傅们在防着徒弟这方面无师自通,千百年来无一例外,要不然也不会有“传子不传女”的默契了。

忽忽数年一闪而过,到了可以出师的年月了,徒弟心里有数,凭着自个本事绝无立足可能,只得继续跟着师傅打杂做事,当然这时候能拿到些微薄的酬劳,但是依旧需承担师傅家全部粗重活计。

故当学徒能出人头地的,绝对在某一方面存在超乎寻常的慧根。在当下,除非是家里实在穷顿困苦、揭不开锅的人家,少有人肯送孩子当学徒的,当个农户又不是活不下去,何苦去受那份罪。

丛孝打小就是个心思灵活的孩子,旁人看个热闹,他却能用心琢磨出个道道,这里听一句,那里看一眼,悄没声息地学会了些本领。能帮家里打一把凳子砌一堵矮墙了,隔壁堂兄还只知道乐呵呵地捉泥鳅。

机缘还是出在十二岁那年,一大队人马途经泮水村,当中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有人乘着一人驾马车,还有走路的。据说是朝廷派出的能工巧匠去往府城建造一座宏伟壮观的庙宇,被大雨困住了只得留在此地住宿。

丛孝家也安排了几人留宿,房间床铺全腾出来给大人们住,睡不下的都在地上打地铺。其中有一个姓曹的大人,长得温文尔雅,说话慢条斯理,并不与别个一样吃酒耍弄,整日闷在房中写写画画。

丛孝每日送了饭菜也不走,立在一旁伺候笔墨,时间长了竟也能看懂些边角。

曹大人看他得趣,也是漫天暴雨连绵不绝,阴沉沉的天像破了口子的缸,没完没了地往下倒水,人都发霉成能长出蘑菇了。好容易身边多了个活泼的半大小子,自家的小厮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得落在了后头,不然也轮不到这家小子伺候。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曹大人乐得听叽叽喳喳的小子解闷逗趣——闲着无聊不是,不想这农家小子倒令他刮目相看。能看书写字不奇怪,毕竟但凡有点余钱的人家都会送小子上个蒙学。再说此处也并不是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关键是能看懂画纸。

此次由朝廷指派去府城修建佛寺,先不说那些山门、大雄宝殿、斋堂法堂之类的,单只风景园林里的亭台楼阁就数不胜数,画纸不知捆了几螺。丛家小子既能看得懂布局走向,又对泥瓦木工事项略微熟练,虽通晓的粗浅,提的问题也颇是可笑,但对一个乡下小子来说倒也极为难得。

等到天晴启程的时候,顺嘴问了句可否想跟着他做事——纯粹是想多个小厮伺候,丛孝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丛三老爷还有些犹疑,踌躇不决,陈氏却是个心大的,这么大的小子又丢不了,跟着大人学会些本领有何不好。

丛孝心意已决,收拾了两件衣裳卷成个包袱皮,揣了一瓶辣酱两个烧饼,头也不回地跟在马车后面走了。

官老爷的到来着实令泮水村热闹了好一阵子,直到车队走了月余,惊奇探讨之声仍不绝于耳。远离城镇的小村庄,偷鸡摸狗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尚要争论个一年半载,何况如此盛景,朝廷里的官老爷呢,寻常县太爷都不容易见着,那不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各个唾沫横飞、咬文嚼字,连说话都变得斯文起来,仿佛沾染了文气。

奈何文字底蕴实在有限,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半年有余,实在找不出新词汇了,只得作罢。另有一重原因是大人们给的住宿钱颇为可观,着实令村民们过了一阵打酒吃肉的富足日子,故而人人没口子地称赞。

然妇人们又有了新的想头,听说丛家小子还未说亲,这家说:“我家侄女年方十岁,年岁相当长得花容月貌,正堪相配。”那家说:“我家外甥女正好大了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这是带着财气嫁予你家哩,不比那年岁小的,进了门就能添小子。”

只那岁数大得实在有点多的人家顿足叹息,好好的一个金龟婿就这么失之交臂,实在令人扼腕。

一时间丛三老爷家的门槛都踏薄了三成,陈氏乐得合不拢嘴,听了东家聊西家,仿若真个要娶媳。幸而丛三老爷保持了些许清明,只说孩子还小且不在家,断没有不见面就定下亲事的,待他回家了再议。就这样热闹了半旬,总算消停下来。

跟着大人去往府城的丛孝一走就是五年,除了偶尔的只言片语及几两碎银,丛家就跟没了这个人似的,音讯全无。大伙都快忘了丛家还有个小老七,他又突然回来了。

人还是那么个人,只是从一个毛孩子成长为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的男性。

既保有少年的青涩又添了青年的成熟魅力,微黑的面孔,眉毛浓密鼻梁高挺,身板结实有力。

提着两个大包袱从马车上蹦下来喊“娘”,陈氏望着这个陌生又带点熟悉的青年,两眼空空一脸茫然,楞了半天回不了神,嘴巴张合迟疑地叫了小儿子名字。

等终于确定眼前的人是自家整整五年没音信的老幺,顿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双手握拳捶打他的脊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住口地哀嚎:“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啊,你怎么舍得回来啦,你老娘等得你好苦啊!”

真真是见着落泪闻着伤心,当晚好一阵契阔,久别重逢直说到月上中天还意犹未尽。接下来两日,听到消息的亲朋好友陆续家来打探,自是另有一番热闹。

如此过了几天,丛孝给了老娘二十两银子做私房,自个出钱开始买砖拉瓦劈柴砍树——要建房啦!建好了房子才好说媳妇不是!丛家门槛再一次被踏薄了三成。

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只丛孝到底在府城长了见识,寻常颜色根本看不上,说媒的虽多他却不松口,到房子建好也没个头绪。

这一日被陈氏使唤去镇上买布,路过一卖零嘴吃食的小摊贩,一片嘈杂混乱中听到一管清脆悦耳的女声:“我昨天就是在你这里买的果脯,当天晚上拿出来就是坏的,你还敢狡辩,当我是瞎子不成,你嘴角的这颗痦子我还能认错。”

说着就要去掀翻小贩的摊位,要他赔钱,不然就去报官。

丛孝脚步一顿,转过身见一女孩双手叉腰挡在矮个小贩前面,一双杏眼似是能喷火,乌黑的眉毛紧蹙,分毫不让。

小贩眼见抵赖不成,双手作揖又开始哀求:“小姐行行好,小本买卖挣不了几个钱,不是故意欺瞒,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要养活,求小姐饶恕则个。”

女孩依旧不为所动,干脆利落地要他赔钱。

这时大踏步走过来一年长男子,还没到女孩身边就开始抱怨:“我的小姑奶奶,一错眼不见你就跑没了影,你就不能等我一起过来吗?”

小贩见她来了帮手,自觉讨不了好,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掏出几枚铜板。

女孩接过铜板跟男子往东走,丛孝不自觉跟上。

“你一个女孩家家的怎这般胆大,独自一人就敢跟人对峙。”男子仍是不满。

女孩扬起眉毛振振有词:“是他讹人在先,还不允我讨个公道?”

“没说不让你讨公道,可总得有个帮手陪着吧,这要是出了事,看爹娘饶得了谁。”

女孩低了头不满地嘟囔:“就知道拿爹爹吓我,爹爹定也是赞成的。”

两人说着话直走过一条街,丛孝也跟了一条街,眼看两人就要往码头坐船,他也佯装赶集要回家,一路跟到了白水湾。

当天傍晚,丛孝两手空空地回到家,梦里都是那双明亮的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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