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蛋？燕无乐一愣，她问那个气鼓鼓的小孩：“老师不懂，你能给老师讲讲这是什么意思吗？”
那个小孩一骨碌爬起来，两颗丸子头还是她早上帮忙扎的。只见她冲上全息投影仪，一只手举过头顶才勉强够到玻璃外罩，但燕无乐还是看懂了，她费劲指的画面正是刚演示用的高楼大厦。
“这是城市！金銮城那样的地方！周一哥哥说，这些地方都是厉害的人说的算，他们抢别人的土地，让别人干活，最后还抢别人的成果！然后用这些东西建自己的大房子！”
“那么多人努力干活，最后赚到的钱又那么少！老师你说，这些制定规则的人难道不是坏蛋吗？”
小孩越说越投入，一张小嘴像豌豆射手一样嘟嘟不停，连珠炮似的输出超出燕无乐的预料。
——而且，乍一听还很有道理。
燕无乐只得耐心地蹲下身，用小孩能听懂的话解释：“但是，这些被收集起来的钱也没有浪费，它们被用在了更重要的地方。你看，地球不能住之后，大家不是齐心协力建造了金銮城吗？人类又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但那不是我学到的历史！不是真的！你骗我！”
小崽忽然大叫起来，她推开燕无乐，伸手就拧全息投影仪上的旋钮——刹那间，高楼大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类迁徙后被废置的地球，冰雪将大地封存，原先的博物馆、大学、写字楼都蒙上了阴霾。
极端气温让建筑物开裂，钢筋水泥暴露在空气中，干涸土地上白骨累累，许多动物尸体如木乃伊般只剩棕色的皮包骨。
透明球体中，翻天覆地只在一瞬间。
极度拟真的画面对孩子们还是太残忍了，燕无乐连忙挡住投影仪，而那小崽已经大哭起来，“都、都是因为坏蛋，为了造宇宙里的大房子，大家、大家都死了，回不来了！”
“而且，坏、坏蛋还要告诉人们，是他们救了大家，是他们带来、嗝、希望！”
小崽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燕无乐急忙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怎么会呢！不是这样的，地球的寿命有限，人类才迁徙的！”
做决定难免要付出代价，人类文明因此在浩劫中存续，金銮城中的人们不是活得很精彩吗？然而话到嘴边，她看着小崽子涕泗横流的脸颊旁泛起湿疹，膝盖处的布料已被磨得起球，燕无乐又沉默了。
金銮城的人类文明是很辉煌，但和这群流放者之家的孩子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旁观的几个小孩围了上来，他们一边拽着小女孩，一边嚷嚷着安慰她：“哭鼻子，没出息！周一哥哥不是说了吗？只要我们听话然后好好学习，变强之后就能反击！”
他们绘声绘色地讲着如何驾驶飞船，如何把压缩的太空垃圾当成炸弹扔进金銮城，如何把那些高楼大厦抢来再建成过山车……
燕无乐听得又是一愣，急忙打断：“这是谁讲的？也是你们的周一哥哥？”
“算是吧！”一个小崽自豪地昂起头，“不过周一哥哥他没什么想象力，这些计划是我们独创的！”
“周一哥哥说金銮城的制度太落后了，什么剥皮榨汁？记不清了！但他说只要我们好好学习，以后就能打倒坏蛋，把他们的房子抢来后写上我们的名字！”
“到时候，我们要把这虚伪的历史揭露出去！”
应该是剥削和压榨，燕无乐在心中默默修正了小孩们的话，周一为什么要给孩子们灌输这样的理念？
还有所谓的“虚伪历史”，地球资源枯竭是不可避免的事实，环形城建造也确实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与伟大壮举，虽然过程艰辛，但结果无可指摘——人造太阳「金銮」的确带来了人类文明的第二春。
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但燕无乐不知道如何对这些孩子们说。
那个小女孩被同伴哄好了大半，她抽抽噎噎之际，育儿房的门被学者推开了。“这是怎么了？”瞥见玻璃球体内的残破景观，他摇着轮椅加速来到众人身旁。
一堆小崽子又围上前叽叽喳喳地讲。
学者听完一拍扶手，一群小孩立马就噤声了，他又对那双丸子头小女孩说了什么，随后，燕无乐就看见她走过来，瓮声瓮气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燕老师，我不该推你还对你大喊的……”
她拧着衣角，声音越来越小，“我就是太害怕了，你知道那个透明的大圆球球吗？有一次我趴在上面舔了它一口，结果那里面就出现了我自己……没过一会儿我就‘死’在里面了。”
所以她把周一所说的内容与之结合了起来，相信金銮文明会害死大家。
什么……在里面？这个全息投影仪？
燕无乐不确定地又追问下去。
小女孩点点头：“是真的……里面那个人有我的脸，她很快长高，然后从这个小房子到那个大房子，后来她的头发白了，身上插了很多管子，最后在土里变成了一堆骨头。”
听上去是普通人的一生。学者说过这个投影仪使用不当会影响脑神经，于是她捏了捏小崽的丸子头，“好，老师原谅你了。但你以后不能再舔它了，记住了吗？”
小孩抹掉泪痕，和同伴们跑远了。
这历史课堂也戛然而止。燕无乐转向学者，“孩子们好像对历史有些误解，我有点担心……”
但学者摆摆手，打断道：“先不说这个。再过一会儿就把孩子们送回各自宿舍吧，今天提早下工，记得向家长交代一下安全问题。”
不好的预感涌现，燕无乐听见他说，一场饕餮盛宴即将降临「大鱼」。
——是上岸计划。
“驾驶区的通知已经下来了，再过六小时，我们将到达一座工厂型悬浮岛。它的体积是飞船的二到三倍，「大鱼」计划将它炸碎后进行吞食。”
届时，所有加工区的武装飞船都要出动，它们将落地悬浮岛，扫荡一空后布局火线，然后引爆炸弹，让悬浮岛碎裂成预设中的模样。
“你也听从安排，不要乱跑。”学者一顿，“太空作业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说不定转眼就要你去前线了。”
学者摇着轮椅远去，燕无乐听见他自言自语道，以前有个小年轻就是这样，说没就没。
把小崽们安置好，燕无乐匆匆向宿舍跑去。鱼肠般的走廊内挤满了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神情严肃，有人已换上了太空作业的防护服。
臃肿的装束让本就狭窄的过道雪上加霜，她被两坨乌云前后夹击，被迫偷听到了旁人对话。他们说，那座悬浮岛上好像有人。
“什么意思，不是废弃的吗？”
“驾驶区说监测不到生物气息，但奇怪的是，探测器传来的气体样本中分明模拟了地球空气，上面至少有制氧机！”
制氧机是人类活动的刚需，一座至少废置了五十年的悬浮岛，他们想不出氧气存续的其他理由。燕无乐被臃肿太空服夹在中间，觉得自己此刻更需要氧气。
“怪不得要我们带上武器，驾驶区是怀疑上面有人蛰伏？”
“不止，还要求调度所有飞船呢！加工区那边又有的忙了——”
终于挪到了自己宿舍，燕无乐从旁若无人的两朵乌云间挤出，他们滔滔不绝，继续向加工区移动。
屋内的丁羽正在换衣服，见她一愣，“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驾驶区从育儿房内调人手了吗？”
燕无乐摇摇头，还没待她解释，丁羽就抓起头盔奔往加工区。
狭小的宿舍内又只剩她一人。
——不过，这正是她想要的。
燕无乐快速挪开床下鞋柜，将藏在里面的定位元件组装，枕芯内还有细碎的修补零件，都被她一同裹进被单中带走。
她还穿着育儿房内的围裙，戴着头巾与口罩，这样的身影行色匆匆地穿梭在钢铁盔甲之中，任谁看都是一幅为孩童奔波的形象。
正因如此，没人阻拦燕无乐。
她绕过列队前行的机器人，躲开疾驰的工程车，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折射掉所有狐疑的视线。
加工区内一片繁忙，所有的吊车都在运输炸药，叉车上堆满引线，工程车内的驾驶员聚精会神，将太空服送到指定的飞船内。
连续一周的夜晚潜行已经让燕无乐很熟悉加工区的各种视线盲区了，仍不能准确定位的「扁舟」停在仓库角落，虽然外壳已被修复，但没人踏足。
她拉上舱门，“被单”在舱内砸出闷响，随后她立刻撬开地板开始安装。多么匆忙，多么混乱，多么难得的机会。
浪越大鱼越大，燕无乐默念着，豆大的冷汗从她额头渗出，低烧让她的双手颤抖不止。
快了，只要安好飞船的定位元件，她就可以逃出鱼腹，重回金銮！
到时候要公布证据、开发布会……然后，然后再找找……
那个名字一闪而过，燕无乐屏住呼吸，白天小崽大哭的画面突然浮现。
“虚伪的历史，金銮星系的人类文明……”
燕无乐忽然闭上了嘴。
口口声声说着自由独立，潜意识中却希望他听话，盼望他死心塌地、宜室宜家……所谓虚伪。
更遑论是带着这种心思，把他私自创造出来的自己。
“咚！”
「扁舟」的地板被重新合起，操作面板亮起，显示定位系统恢复正常。
燕无乐瘫坐在地，一身冷汗。
忽然，硬冷的枪管抵上她的后脑勺：
“接到驾驶区通知，所有飞船都将参与接下来的悬浮岛爆破计划。”周一站在她身后，灿烂一笑，“感谢这位驾驶员送来的飞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