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妃色卯时,长安九市幌子招展开门迎客,谯楼鼓声方歇,横门大道列肆已响起市吏核验市籍的铜柝声。
柳市西阙下,舒家酒肆的「酎」字木券悬在楣头——自高祖皇帝六年定市籍,凡贾人皆需录名少府内帑,岁缴市租二算。
腊月凛冽,草木萧瑟,舒氏酒行每年这个时候最为忙碌。每岁酎祭御酒断不能误,偏今年少府太官又添了三成贡额,京中其余各府的供应也是少不得的,近日更添几家新主顾,青竹封条尚在案头泛潮,新笺又压上几重。现下京中酒窖存醪勉强可撑到腊日,如此算来,蜀道輂车正月里必得赶在灞陵亭驿解冻前抵京方可一解燃眉。
舒醴拢了拢披肩,踩着覆霜的轩廊向书房疾趋,青竹梢头积霰折枝,一蓬寒英扑簌簌跌进算筹堆叠的茜纱窗棂下。
“东仓余量尚可周转,少府令的赤牍文书万不能耽搁。"她呵开冻笔尖的墨胶,揉着发酸的肩颈抿了口温茶,将算珠拨得噼啪作响,“顾伯父晨起可留过话?”
“门房上回话,顾翁鸡鸣就往西市去了,说是晌午用膳也不必等。”箓竹替舒醴添了盏茶,将鎏金袖炉加了柘炭,“牧大夫开的蘘荷膏还在药鼎上煨着,小姐尚未大好,仔细琐事费神。”
“去备马车,午膳后去一趟东市,过些时日便要给各府送酒。”舒醴合了账目,“差人去西市同伯父回话,东市他不必去了,好叫他早些回来。”
长安冬日风硬入骨,舒醴出门披了件藕丝褐绢地茱萸纹刺绣披风,坐上马车一路往东市来。两个月闭门不出,集市上每一寸风都是新的,舒醴掀了车帘打量道旁。
她腰间系着祖上高祖亲赐的金错铜削——这柄刻着“佐吾定鼎,醴泽三军”的礼器,皇恩浩荡永葆舒氏市籍,世代免缴市租。柳市青石道两侧的“酎”字帛旗已悬满市籍贾人的栻符,按大农令新颁的漆皮算车簿规制,市口新悬的《算商车令》上印着“市籍贾人轺车二算”的刺目朱砂。
远处廊下,市啬夫手中的铸三铢青铜量器震响,晃得舒氏檐下“酂侯特敕”的令符簌簌欲坠,那是故萧相国亲署的“岁贡酒三百石免车算”铁契。
到了东市,舒醴从最近一家酒肆开始。才入了店门,伙计忙迎上来:“见过大小姐!里面请,小的这就通知掌柜。”
“你们且忙,叫掌柜过来回话便是。”舒醴进了酒行里间,年底盘账是个大活,一处酒行就有大笔账目。
“窖中贡酒今日分装贰轺车运往东市令官署,明日卯时持少府令符自北阙入宫。”舒醴查了账目,叮嘱立在一旁的佟掌柜。门外铜柝声至,但见市吏执楯巡行而过,槊尖正挑开对街盐贩未悬券书的布幌。
佟掌柜领了交代,帮着整理账簿,说起近日市集新事:“如今时局多变,东三肆宛商近日被左内史锁了,说是违逆了商令……”
话音未竟,街衢骤起蹄声如雷,羽林郎擎玄底赤旄旗掠过,旗上「骠姚」金绣揉碎斜阳。
舒醴并未接话,起身道来:“舒氏酒行向来多积善缘,官家自然是体恤的。年下事多,佟掌柜多有操劳,如今入夜早,我们就早些回去了。”
“小姐说的是,”已是花青酉时,佟掌柜送至酒肆大门,“您且宽心,自家酒行掌柜无不竭心尽力的。”
长安风硬,暮云四合,及酉时正大雪纷扬而至。
舒家马车刚拐进巷陌,车夫远远就见舒宅大门前立着两道身影,锦绣衣袍翻飞雪中,只相去甚远并不能得见面容:“小姐,有贵人来访。”
舒醴拢着袖炉轻蹙眉尖:“这般时辰?”
箓竹掀开半幅车帘细看:“小姐,像是冠军少侯。”
说话间,车驾已至舒宅大门,待马车停稳车夫安好马凳,箓竹先下车来扶舒醴,湘帘起处一袭獭见织锦紫金信期纹玄狐裘领披风逆光透影,暮色风雪中霁蓝束袖窄腰经锦长袍隐于披风之下,尽是青烟沉静流动之姿。舒醴脚步微滞,四目相迎,趋前半步敛衽施礼:“少郎踏雪而来,有何要事?”
雪夜初暮,霍去病远远便见了辚辚车影,檐下积雪已没靴面。自申时末铜漏初滴,他便立在这冰阶之上。
“我要离京一阵子,即刻动身。”霍去病略一颔首,毕城应声捧出紫檀雕花漆匣,匣面流转着暗金纹路,瞧不出里头装了何物,“长安冬寒料峭,这个,是你的。”他肩头藏雪,清眉霜重。
“即刻?”舒醴心中涟漪四起,烟眉微抬迎上霍去病,并未接过来,“去往何处?”
他冒雪来访,竟是亲送礼物。
“这是少郎特地寻了云裳坊主事为姑娘亲制的。”毕城见漆匣悬在半空,低声添了句。
“舒醴无功,受不起。”云裳坊,那可是京城最好一处成衣铺,舒醴绣鞋后退半步。
见舒醴回绝,霍去病示意毕城将漆匣交与箓竹手里,迈下台阶翻身上马,勒缰回旋丢下一句:“不必推辞,你受得起!”说罢扬鞭而去,只留得暮雪纷纷。
“小姐,雪珠子愈发密了,我们且先进去。”见舒醴久立巷口,箓竹捧着沉甸甸的漆匣劝道。
舒醴瞧了瞧箓竹手中的金锁漆匣,只得进了大门。
推开阁楼雕花门,雪色透过窗纱漫进来,舒醴解了披风搭到衣桁上,箓竹捧着金锁漆匣过来:“不打开?”
那紫檀雕花漆匣纹理流畅,做工精致,浮雕一树半开未合的掐丝腊梅,赤金包边,暗香款款。漆匣启阖之处,一色龙膏烛底色胭脂紫茱萸纹织花蜀锦披风映入眼帘,舒醴南来蜀中,自然认得这锦帛是蜀南织品里最好的月华锦,那经纬浮动的内里铺展了整只赤貂皮毛,头颈却在披风领口延伸卧盘围成一团暖云,鼻头隐匿貂尾,正巧衔住领缘的珠玉暗扣,浅睡暖暖,是这披风的最难得处,宽大的茱萸纹刺绣披风皆有精致的银丝盘花镶边,清贵雅致,舒醴从未得见。
“小姐素来畏寒,冠军侯真是极贴心的。”箓竹指尖抚过茱萸纹上的银丝盘花滚边,针脚细密瞧不见线头,隐约猜出舒醴心意,“小姐何不试试?”
这是他第二次亲送礼来。
若说那生辰礼是为歉意,这万金难求的貂裘又作何解释?她又何以收之?舒醴越发觉得披风烫手,竟手脚发起热来。果是御寒。
“休得胡言!”舒醴心中敞亮,王侯贵胄,一句不慎祸及全族,窗棂雪光映得她面色更冷,箓竹慌忙合上漆匣:“箓儿谨记!”
“你且下去,我乏了。”舒醴将箓竹支开,自己和衣躺下。
“那小姐先歇着,晚膳时候箓儿再上来。”箓竹觉出舒醴异样,退下楼去。
绣楼里只剩下铜漏滴答,舒醴轻触貂裘,暖意竟顺着经络漫上耳尖。西窗卷进碎雪,楼下箓竹正吩咐小婢温酒,雪粒簌簌落在瓦当之上,又四散裂开。
“少郎,”毕城策马踏碎檐角垂落的冰凌,“当真不与舒姑娘说句去处?”
“此去寿春乃密旨。”霍去病一夹马腹袍角飞扬直奔宣平门去,腰间龙鳞赤金令牌撞得叮当响,毕城、齐丰紧跟其后,一行人掠过宣平城门望楼,消失在暮色沉沉中。
原是平阳公主芳诞夜宴上的女盗贼,刑讯招供:淮南王之女刘凌翁主借贺寿之机安插细作进了舞姬,入府偷窃京畿兵防图未遂;又有淮南王之孙刘建谋士严正,呈血书告发淮南王太子刘迁缘何迫害手足刘建。武帝震怒,想那淮南王此前雷被之事已是发落从轻,如今再生事端,遂将此事交给廷尉张汤及河南郡处治,命丞相公孙弘督职。密发圣旨,令霍去病前去寿春提人,即刻出发。
已是大雪腊月,此去路途遥远,怕是有阵子才能回长安。
不知何时,舒醴迷迷糊糊睡去,昏沉中听见阁楼响动:“小姐,顾翁回来了,说是有要事同您相商。”舒醴坐起来,箓竹上来替她理了理松散的云鬓。
二人往前厅过来,已是晚膳时刻,见顾翁等在偏厅。
“醴儿,听说你今日去了东市,你才好些,注意休息。”顾翁示意舒醴坐下。
“谢伯父关心,醴儿已然大好,该是为酒行分忧之时,如今年下正是最繁忙的时候。”舒醴替顾翁倒了杯茶,坐下,“伯父说有要事商议,不知是何事?”
“是了,”顾翁正了正身子,自袖中抖出金帛,朱砂印泥上赫然压着鸾凤纹,“今日得了公主府帖子,说是年下要一批枸酱酒。”
“公主府?”舒醴执壶的手一滞,茶汤在杯口旋出涟漪,“哪个公主府?”北上长安后,舒氏酒行从未供应过公主府。
“醴儿有所不知,长安除开平阳公主府,便是及笄开府的卫长公主府了。”顾翁抿了一口茶,“前些年,平阳公主府与长平侯府每年都是供应两处,如今平阳公主住长平侯府,贡酒自然就和侯府合到一处。只是今日收到卫长公主府下帖,指明舒氏酒行年下供应枸酱五百坛,尚属首例。卫长公主开府不过三载,年节用酒素来由少府督办。”顾翁放下茶盏,颇为不解,“况且,帖子上指明要醴儿送过去。”
“指明我送?”舒醴复又问一句。
“是。”顾翁从袖间拿出帖子递过来。
舒醴接过去,那帖子上清清楚楚题着“舒醴亲奉”。
“这也无妨,想是公主觉得女眷送过去更合适。”舒醴也未多想,放下帖子替顾翁夹了块菜,“醴儿前阵子出不了门,伯父辛苦了。”
伯侄二人其乐融融用过晚膳,各自回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