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江御极之后,每日在泰极殿内批阅奏折,整顿朝务,显露出了非凡的帝王之才。他时常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显的有些疲惫,慕玄总能远远的瞥见这一幕,有些心酸,不只是为他,也为曾经那个强拖病体仍主万事的赤炎
北方的雨季多在七八月,又是一连四五日的雨,将慕玄门前的兰花砸的七零八落
自帝江登极之后,连同慕玄也一起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里,外头好不容易放晴,慕玄坐不住央着帝江让她出去透透气,帝江瞧着案头比人还高的奏折,大手一拍,当即决定要一起出宫
王喜捏了捏横跳的眉眼,最终也只能跟着出来
东离的大军始终没有踏过望赤,北赤的皇城里仍是车水马龙的盛景,今日恰逢天晴,沿街的铺子都早早开了门,店小二将抹布抡的飞起,招呼着客人
他们寻了一处油纸做顶的露天小馆,地方不大,人却很多,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吃锅子,北方人都喜欢吃锅子,慕玄一个南方人也喜欢
“这都什么朝代了啊,还以为是尧舜禹啊,怕不是…”隔壁桌的人吃到了兴头上,讨论声也大了起来,只是说到这的时候声音越说越小,渐渐贴到了耳朵上,那人还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
慕玄看后脸色变了,王喜手一哆嗦,筷子上夹的菜直直的掉进了滚烫的锅子里,溅出了些汤汁
反观帝江眼都未抬一下,只把锅子里飘上来的羊肉夹了给慕玄,顺眉将眼移到了自己的臂弯,慕玄的手握了握他的手臂,他才抬眉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嗯?趁热吃”
那几个人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瞬间已经从风起云涌退潮到了风平浪静
“二位大哥说的像是亲眼见证了一样,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落在与你平日里有些计较的人的耳朵里,早就捅出去,你们还想留着性命吗?”店家是前年刚从外地迁徙过来的,在本地娶了个媳妇,开了间店,落了脚,倒是个有眼力劲的,他虽然没有见过帝江,但是觉得这几个人不像是普通人家,大抵是贵胄子弟,并不想给自己捅什么篓子:“况且啊,如今的天子,我倒觉得是个有气魄,能成事,也真正胸怀天下的人”
那几个人看了眼他:“你外地来的哪懂这些”
老板忙着端菜,听他这话也停下了脚步:“我就是因为外地逃难来的,才有资格说这些话,你们恐是未经苦恼,不懂这北赤城外民心都是向着他的”
王喜长长呼了一口气
慕玄内心直夸这个老板有眼光,一高兴变跟着食欲也大涨起来:“老板,再来两斤牛肉”
王喜手又一哆嗦,凑过去道:“小祖宗,吃得完吗?”
慕玄小声道:“这个店家有眼光该赏”
王喜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吃不完带回去吃!我就想吃他家的锅子,嗯,三天三夜,不,十天十夜”
一个成大事的人是不会计较别人的议论的,都是把毁誉置之度外,他们哪有时间去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们只会为了心中所念一往无前
天下太平需要武将,他们需骁勇善战,攻上伐谋,但是政治清明不是依靠文官就行,需要的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他除了要与臣民同心,也需要杀伐果断的驭人能力,关键时刻不对任何人手软,将责任与情感区分开来
前方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东离节节败退已是穷途末路之境,李骁取道雁门关如今攻到了西京洛阳,应飞扬从襄阳向东五万大军抵在了庐州,韩铮和逐日从两广向北驻守在豫章郡,慕卫领着十五万大军在兰陵虎视眈眈
书房内挂着一张万里江山图,上面朱红玉笔画了不少符号,慕玄进来的时候,帝江正站在这幅图前
这样的行军作战图,慕玄或多或少也看的懂
“你是不是准备去了~”
“是”
帝江有一副好看的美人骨,即便是站在身后,于背光之处,也能清晰可见
“你……”慕玄皱眉,终是没有开口问出来,相伴已久,她其实无需多问,内心以窥见答案
“父债子偿这句话,帝江从来不认”他还是知道她想问的,顺势给她一个答案:“我不想一场战打个几年,最后生灵涂炭,还要有这种三足鼎立或成割据之势”
“已是合围之势”慕玄随他立在了一处,她也盯着那张图看:“帝江~”
慕玄温柔的叫了他一声
帝江转过身,垂眸认真的看着她:“我不允许你再涉险,你就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在她面前,他基本从不自称朕
“你应该自称朕”
“我不喜欢用这种字眼凌驾在你之上”
“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怕我有危险,可是我也有我想守护的人,还有……”
“你的母亲我会迎她回来!慕玄,光有一腔孤勇,人生的底色终究是悲剧,并不是聪明人的所为!”
“我知道!你很聪明,也足够强大,可是没有人生来就强大,我也知道你一路不易,定是历经千磨万练,可你怕过吗?”
“我怕过”帝江答得很快,同样也稳重,却仍然击的她如梦初醒
“啊~”慕玄还是被这三个字答的措手不及,按照帝江的性子,一定会哪怕是逞强也会说在我帝江的词典里,没有怕这个字
帝江温柔的看着她:“我怕哪一次的意外会让我失去保护你的能力,怕每一个伤害你的可能,怕自己不能再陪你~”
“所以我更要与你一起。其实,帝江我很早就意识到光有一腔热血,光是心怀慈悲,什么都做不了,这些都是你教我的!可是即便知道危险重重,即便是不可能,我也想去历练,想去突破一次又一次的极限,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也因为人心,还记得在南盟那个书生说的吗,我也不敢遑论人心,但也是因为人心的不确定性才有更多的可能,更何况我还有你不是吗?”
帝江的眼眸亮了一下
“帝江,我爱重你,早已将你视作我的家人,视为比我命还重要的东西,所以,不要留下我,好吗?”
帝江御极之后,再掌兵,便是御驾亲征,他的到来,鼓舞了士气,东离犹如困兽,围困他们的圈子越缩越小
慕卫是在江宁城对上笛鹤声的,几个月里磨平了他的容光,他的军队越打越少,但是他明白他是如何落到今日这个地步的
对面军营里还有他的女儿,虽然请见了好几次,但是他都拒绝了,人可以有政见之分,政见可以有对错,但是情爱没有
如今他要去做这个抉择,他独自一人站到了慕卫的大营,被人用刀剑架着脖子,可他仍然站的笔直,盔甲擦的透亮,于关前要见慕卫
营帐里,慕卫对他很是客气
“你不必如此对我,我今日来也不过想与慕将军单独说几句话。我知道夙儿见我所谓何事,但为臣多年,我已投了一次,不会再降第二次”
“笛将军有话请讲,若我慕卫能做到~”
笛将军一摆手:“我知如今的局面不是我一人能力挽狂澜的,老夫独活一把年纪,也有一些难以龃龉之事。我可以献关,免一场血战,只愿将军答应一件事,帮我救出公主”
慕卫闻话一怔,看向了笛鹤声的双眼
笛鹤声却是放声一笑:“是不是奇怪,我知你对夙儿真心,不用我提,你也会护她周全。可是公主,也只是个可怜的孩子罢了”
“好,我答应你”
笛鹤声点了点头:“明日辰时老夫会献关”
营帐在风的吹动下一张一合,他的身影被高壮的篝火映在摇曳的灯火里
“笛将军不见见阿夙吗?”
笛鹤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沧桑:“不用了,明日能见到”
战争从阳春三月打到了秋风萧瑟,北方这时已落了初雪,再过月余,南方也该迎来新雪了
秋风下的江宁城关有些瑟缩,将士们列阵以待,江宁城的百姓给他让出了一条道,笛鹤声戎装依旧,右手按着配剑,从城门口缓缓走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慕玄看了一眼笛夙
笛夙嘴唇翕动,眼里似有一抹愁云:“爹”
笛将军循声看来,冲她点头微笑
“今日献关,慕将军帅军进城即可,所有人放下武器不可抵抗,慕将军等进城后不可侮辱我军将士,不可戕害城内百姓~”
“请笛将军放心,本帅全应”
“夙儿”
笛夙下马,半跪在一侧:“孩儿在”
笛鹤声点点头:“起来!”
“爹,等孩儿进城之后,一定过来给您磕头请安”
“好孩子”他又看向了慕卫,然后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大军从他身侧经过,踏进了永宁城里
忽然他拔出身上的配剑,一抹鲜血喷洒而出
“将军!”
慕卫回头,翻下马来,连滚带爬的奔了过去,慕卫吩咐大军进城后,也跟着下马,追在她的身后
“让军医过来!”他喊道
“爹~”笛夙的眼泪将他的面容晕染的看不真切,她一只手捂住汩汩鲜血,一只手托着他的身体
“军医,军医~”
笛鹤声拉住了他的手
“笛将军,你即便不降,卸甲归田,逍遥一方,我慕卫还是能允你的~”
笛鹤声闭眼摇摇头:“这是我为武将最后的尊严~”
然后他看向了笛夙,伸手想要抹去她的眼泪
“爹,为什么?你不是答应我进城后给您磕头的嘛,为什么,爹”
“爹累了,想睡觉,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他将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记住你答应我的,还有护我儿周全”
慕卫点头
“夙儿,你和箫儿都是爹的好……孩子!”
“爹~~”
原本该是秋高气爽的天,此刻似乎也变得阴沉起来,城外的风竟也有了透骨之寒,灰色的苍穹之下,万物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