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了工厂门口,小张殷勤道:“先带两位去招待所休息下,明天再带你们进厂参观,如何?”
叶智华回复:“不用休息,现在就可以进厂。”
小张愣了下,好像有点不情愿。半晌才说:“也行。”
这时只听见尖锐的车笛鸣叫,随即一辆救护车闪着灯从后面的坡道疾驰而上。
小张赶紧让司机靠边让路。
救护车停在工厂门口,几名医护娴熟地打开尾门,铝合金转运床落地的刹那,滚轮支架展开。
工厂大门早就开了,医护们急匆匆地冲了进去。
叶智华问:“怎么回事?”
小张有些扭捏:“有工人中午不舒服犯病,镇上的医院人手不够,救护车才来。”
叶智华拍拍身下的皮座椅:“厂里既然有车,可以赶紧把人送去,救命要紧。”
小张笑嘻嘻道:“车子不是要去接领导嘛。”
叶智华听出这句话的问题,迅速反驳道:“可别这么说,你要是打电话问,我肯定让你先救人,对不对?”
小张忙道:“对,对。”
叶智华和夏志琪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人忒滑头。
怪不得刚才不想他们进去,估计就是想遮住有工人犯病的事儿。
难道工人生病和工作环境或者管理有关联?
这时医护人员已把生病的工人拉了出来,说幸好来得及时,病人并没什么大问题。犯病应该是自身的旧疾有关。
小张见有些工人探头探脑地从车间出来看,下车冲他们挥手说:“看什么?都进去干活,都进去!”
随即他才示意司机把车开进来。
接下来几个小时,夏志琪他们在小张的陪同下视察了整个生产线。
她原本以为这么大的工厂必然是囊括了鞋子、箱包所有的生产环节,哪知道从皮革处理到鞋底、模具、定型、裁断、缝纫诸如,都分别在附近不同的厂家搞定。
仅是最后送到裕元进行包括组装在内的后期加工。
小张解释说:“厂商们各司其职,这样效率才更高,生产和管理成本会最低。”
直到整个厂区都快要走完了,厂长老胡才从外面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一见面就道歉说是被管委会喊过去开会了:“咱们何董擅长品牌管理,又有外资背景,这里管委会很重视,不少活动、会议都会通知裕元参加。”
叶智华笑道:“让裕元做表率,掏钱帮他们凑份子、做政绩,对吧?”
老胡本来是想邀功讨好,也有点欺负他年轻又一直在国外。
哪知道对方毫不留情,上来就把话说破了,他忙道:“哎呀,您什么都知道,那些当官的最喜欢逮着裕元薅羊毛,不过请何董放心,我和小张也不是吃素的,没那么好说话。”
接下来就是晚饭,老胡和小张少不得作陪,夏志琪又问了些经营管理上的问题。
然后他们被在招待所各安排了一间房。
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两个人也不敢太招摇,况且也都累了,各自入住不提。
第二天说好去参加工厂管理层的会议,哪知上午刚进办公室大楼,就听到阵阵喧哗。
一个广东口音很重的男人嚷嚷着说:“要是在我老家,看我不弄死你!”
他们紧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扶着一位4、50岁的妇女,正在和小张对峙。
这两个人皮肤黝黑,个头不高,一看就是母子。
小张面对男人的辱骂,忍着怒气“哼”了一声,并没有回嘴。
中年妇女见不断有人涌过来,嘴唇微微颤抖着,低下了头。
边上有工厂管生产的干部,小声向叶智华解释道:“昨天被救护车拉走的工人小敏,后来突然病情恶化转了ICU,听大夫的意思多半救不了了,厂里就通知小敏老家的人,她大姑和表哥连夜就赶了过来。”
夏志琪好奇道:“小敏没有父母吗?”对方说:“听说是她姑养大的,爹妈都不在了。”
干部又解释说裕元工人出事的话,裕元会承担家属的交通食宿等费用,还会考虑给予家属一定的人道主义慰问金。
由于厂子为员工缴纳工伤保险,一旦认定小敏符合“工亡”的条件,厂子还会以企业名义向国家申请各类补助,林林总总加起来至少有5万块。
得到充分补偿的家属,通常也会息事宁人,不再会找工厂的碴儿。
这也是小张坚持劝说小敏姑姑放弃治疗的根本原因。
可万一不能通过“工亡”认定,小敏家属仅能拿到1万元的企业慰问金。
叶智华不解道:“工亡条件很苛刻吗?”
夏志琪记得唐婕的父亲就是没拿到工亡补助,为这事儿母女两个差点翻脸。
她小声说:“超过48小时,国家就不认了。”
眼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小张清了下嗓子,对母子两个道:“医院能上的设备都上了,但是核心指标还在恶化,连医生都说救回来的可能性不大。我是为你们考虑,才提出了放弃治疗的建议,别最后落个人财两空。”
小敏姑姑终于开口了:“现在不是还早呢?我们当然要救人啊。”
如果小敏真的救不了,她的家属眼下就是在拼命“抢死人”,注定失败;
如果小敏其实还有希望,小张现在就是代表资方在拼命“埋活人”。
“抢死人”是亲属情感上理所当然的选择,“埋活人”是为了防止人财两失的理性判断。
可谁又有资格判断小敏到底该不该活过48小时?
在这里争论根本争不出来什么结果,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只能等待命运的抉择。
一直等到周围没什么外人时,叶智华才问小张:”有关工亡补助4万块,你都和家属说了?”
“说了呀,不然怎么打动他们。”小张道。
叶智华无奈地叹口气,拍拍他肩膀:“那就自求多福吧。”
小张有点不大理解,忙问:“不能说吗?,那不是公开透明的信息吗?”
看着叶智华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夏志琪上前解释:“你说了,那事儿就复杂了。
万一小敏在发病48小时后去世,家属拿不到工伤保险给的钱,他们肯定会盯着厂子要,他们才不会管什么工伤保险条例。
他们只会记得自己该拿5万。
小敏有救时,他们不放弃,想救人。
小敏没救时,他们就会图钱。
既要又要,人性就是这样。
叶智华看事情还是非常犀利的。
小张听得目瞪口呆,口中喃喃道:“不至于吧,不都是说过的嘛,很多人都听见了,再说我做事都是合规合法的。”
夏志琪也懒得和他多讲。
午饭他们在食堂用餐,夏志琪特意捧着饭盒找女工们聊天。她问:“小敏父母都没了?”
有个叫芳子的女工自称是小敏同乡,她说:“她爸是个酒鬼,喝醉了总打她妈,然后亲妈就跑了。后来酒鬼喝多了醉掉沟里把自己淹死,小敏就跟着姑姑,那时候她才小学四年级,只能说比要饭强,农忙的时侯也是吃了上顿就没下顿。每次要钱买书、买衣服鞋子,姑姑和姑父也常给她脸色。”
另一个女工插嘴道:“姑姑之所以收养小敏,是因为家里还有个儿子,也就是小敏表哥。他们家都指望着小敏结婚时能拿到一笔彩礼,好给儿子娶媳妇用。所以小敏在外头自由恋爱找了对象,姑姑特别生气,说外乡人没规矩,恐怕出不起什么彩礼。”
夏志琪问:“那她对象呢,现在人在哪里?”
芳子道:“早分了,就是——”
边上有人拿胳膊肘撞下她,芳子把要说的话立即吞回去,忙道:“不聊了不聊了,要回去上班了。”
夏志琪忙道:“芳子,留个手机号给我吧!”
第二天匆匆而过,第三天叶智华和夏志琪还去附近几个知名的工厂进行了考察。
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就走,直接坐车去东莞市区,然后再去广州。
哪知下午即将从厂里出来时,就听见外头吵个不休。
有人气喘吁吁地过来说:“走不了,外头有人在闹。”
夏志琪和叶智华对视一眼,同时问:“是小敏的姑姑吗?”
那人道:“我看整个村里的人都来了。小张主任正在那里应付呢。”
他们立即跑到办公楼最顶层,通过窗户朝外张望。
远远看到裕元厂门外并排停着两辆面包车,旁边齐刷刷跪着20来个人,称得上哭声一片。
这些人无论男女,各个头上都扎着白布,小敏表哥扛着白幡,姑姑抱着遗照,几个老太太在后面拉着白色横幅,上书一行黑色大字:草菅人命的工厂黑心,拒不赔偿,天理何在?
因为早已报警的缘故,几辆警车陆续赶到。
警察们快速用车将这些人围起来,还有人取出围挡对现场进行遮障。
一个70多岁的老头见状,开始朝遮障外头狂撒纸钱。老太太们的哭声更加响亮了。
可见小敏已经过世了,而且超过了48小时。
最坏的结果都让叶智华说中了。
有人对厂长老胡提建议:“要不咱们多给点?否则这一闹,影响多不好啊。”
老胡也不吭声,只望着叶智华。
叶智华道:“国有国法,厂有厂规,你今天破格开了这个头,工厂以后你就不好管了。”
难听话他忍着没说——拿老板的钱做善人,厂长不是这样当的。
外头也闹腾得厉害。
小敏表哥对赶过来的小张要5万,小张说:“不行!”
跪地上的人七嘴八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都是当领导、当老板的,还是外商投资,我们就是农民,一条命我们就要5万,不多吧!”
见众人不做声,小敏表哥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对小张道:“你为什么帮外国老板省钱?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得帮中国人。”
小张气道:“不管是中国人的企业,还是外国人的企业,都要依法办事。”
跪在那里的老太太们又开始哭,有说自己是小敏的二姨奶,有的说是五姑奶,各个都比小敏的亲奶奶还亲。
夏志琪看见这情景直叹气:小敏没钱买书,没地方吃饭时,倒不见这些人集体伸出援助之手。
她拿起手机,迅速拨小芳的电话,没人接。也对,女工上班时应该不许带手机。
她朝边上的工厂干部招下手,等他过来后小声俯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话,干部赶紧朝楼下跑。
这时警察正劝小敏同乡们和小张主任去局里谈,反复劝说无果后,警察准备强制将领队的老头带上警车。
小敏表哥见状赶紧掏出手机拨打110,疾呼道“警察殴打老人啦”。
几个警察见状,便将老头团团围住,包夹着他移向警车。
见为首的老头最终还是被送进了警车,其余人等虽愤愤不平,倒也纷纷撤下横幅。
警察对小张主任说:“叫你们厂子能做主的人一起去局里谈判。”
小张立即致电老胡,老胡看着叶智华,可怜巴巴地说:“这个,要不请您和我一道过去?”
叶智华抱肘道:“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老胡苦笑道:“有您在,万一何董将来觉得我们没处理好,您也能做个见证。”
夏志琪不方便插话,她心说:难道叶智华不来,你们这件事就不会自己处理?分明是想推卸责任。
哪知叶智华刚从厂里走出来,小敏的表哥就指着他喊:“就是他、就是他,他是老板的儿子,就是他说的绝不多赔偿!”
话音未落,老太太们群情激愤,破口大骂,有的还冲过来企图抓挠叶智华。
小敏表哥仍指着叶智华大喊:“赔,必须得赔!没有5万块,这事没完!”
小张看样子气坏了,想说话。
夏志琪劝他先不要说话,以免激化矛盾。
谁知小张不顾阻挠,扯着嗓子喊:“凭什么赔?一分钱都没有!”
话音刚落,老太太们就被激怒了,有人嗷嗷大哭,有人破口大骂,甚至有人直扑叶智华而去。
其中一个扯住他衬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资本家就是畜生,没良心的畜生!”
另一个则趴在地上,抱住他的一条腿哭喊:“黑心呐,太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