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论怨气冲天,武王岛的风景还是秀丽非常的。
草木皆荣,繁花盛开,只是在这样的美景下,苦提随手捡起了一根枯枝,往土里翻了翻。土壤很松软,像是不久前才犁过,土壤沙砾的间隙里,是干涸恶心的血肉残肢。
苦提修道快两百年了,早已看过无数种这样的惨景,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脸上更臭了些。
把尸骨埋在入岛的档口,不是恶趣味就是恶心人,苦提偏信后者。
他接着往里面走去,树林愈加茂密,等到了岛屿正中的武王祠,已经是不见天光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武王祠。
一百八十年前,武王在广安海得道成仙,当时几乎所有修士都来看了,苦提跟在师父后面,对这些事情第一次有了模糊的认识。原来修道是真的可以飞升。
武王本身是前朝皇嗣,在夺嫡之战中落得下风,逃到了广沙这个偏远县城,潜心修道。林玉竹对苦提讲起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微微笑着,最后来一句:他不该飞升。
那一次林玉竹带着苦提在岛上随便扫出来一块干净地方睡觉,第二天就多了一座祠堂,林玉竹颇嫌弃的带着苦提回了山上,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晦气。
有些事真真假假迷迷糊糊,虽然偶然的错觉不能说明什么,但苦提一直觉得武王和师父可能有些更深的渊源。
武王祠破的不能再破,墙皮都斑驳掉落的差不多了。苦提走进去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大殿上的武王像前。武王像没有五官,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产物,也不知道是谁雕的。苦提伸手在武王铠甲上敲了敲,下一秒,沉重严肃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起来:
“来者何人?”
苦提微微怔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又捞着剑笑了笑:“谁人装神弄鬼?”
那声音较劲一样又说了一遍,这一次说的更慢更清晰:“来者何人?”
苦提挑着剑掀起一阵风,托着武王像起来,石像后面空空如也。他又把石像落回去,走到墙边敲了敲。
墙体的声音很沉闷,苦提又敲了敲石像。刚刚有声音打岔,他一下子没听清这是什么构造,现在他稍一想就知道了不对劲之处,这雕像是个中空的。
他还没动手,空中忽然劈下来好几道雷,一道不错的打在石像上。第一道雷劈下来,石像应声而碎,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孩,苦提赶在第二道雷下来前的一刹把那孩子抱了出来,闪身出了祠堂。
天雷是直奔武王像而去的,半点没误伤旁人,苦提抱着小孩在外面等了好一会,里面才安静下来。这是这地方实在太惨,破上加破,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墙更加摇摇欲坠。
不过这祠堂已经算是能挺的了,若换成普通屋子,第一道雷下来的时候就要坍塌。
苦提这时候才把小孩放下来看了看。
这孩子一脸的石灰,脏的不行,眼里满是防备。苦提再看他面相掐了一卦,发现这孩子是个大阴之相,乃是凶星。
“你叫什么?”苦提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
孩子没说话,就直直盯着苦提,在苦提又一次准备给他擦脸的时候开了口:“你是不是仙人?”
“我不是。”苦提说,“这个祠堂的主人是。”
“那当仙人也不好啊,会被雷劈。”小孩放松了一点,“那你是不是道长?”
苦提顿了顿,有点无奈:“你说是就是吧。”
“道长,”小孩垂下了眼睛,“我刚刚不是故意吓你,我有点怕。”
没事,反正你也没吓到。
小孩接着说:“我告诉你我叫什么,你能收我当徒弟吗?”
“想的可美,”苦提无奈道,“我自己还是个徒弟呢。”
“师父,我叫陈凉。”小孩自说自话,“多谢师父。”
谢你个头,谁答应了啊?苦提两指顶住陈凉要躬下来的额头,“我不收徒弟,你实在想拜师,等我事办完了把你带回山上,有能耐你就拜入门做我师弟。”
“多谢师兄。”陈凉倔强的作了个揖。
苦提懒得纠正他,让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往祠堂周边转了转。
这里怨气最重,说不定是千人惨案的重要突破口……
苦提停住了脚步,就在他迟疑的这一瞬间,面前的地面呈弧形坍了。
这是做了个局等着他呢。
下一刻,无数腐烂没腐烂的尸骨从坍塌的坑里爬了出来,争先恐后的往苦提身上扑。苦提拎着剑绕着身畔劈了一圈,那些残肢更烂了一些,而他的脸色骤然冷下来。
他使不出灵力,没有剑气,连风都唤不出来了。
那些尸体歪歪斜斜前赴后继,苦提的剑哪怕再有十个分身也难以招架,他往后一撤,一只手擦着他的脸甩出去,混着雨水血液的湿润泥土沾在了他脸上。
尸骨围住他,一点点缩小包围圈,把他往武王祠挤,他一边招架这些几乎是傀儡的东西一边还抽空担心了一下陈凉。被挤进去的一瞬间,苦提感觉身上一轻,整个人都飘着,再看周围,分明是海水,哪还有土地树木?
但又不是海水,他可以自由呼吸,这是不知道谁专门为他做的阵。
这时候苦提才感觉到左边胳膊有点痛,他低头一看,赫然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面前缓缓出现了一道人影,接着是更多的人影,不断增加,在他面前组成了一道人墙。
领头的人缓缓弯下腰,声音里满是悲凉:“大师,求你救救我们……”
苦提下意识伸手要拦,手却穿影而过,什么也没摸到。
这些都是广沙县惨死的百姓冤魂。他们的死因不是邪修乱道,而是贪官枉法。朝廷下令薄徭减税,要有绩效考核,广沙县令一味搜刮民脂,等到考核之前,为了避免罪行揭露,县令直接把一干不服的老弱病残赶来了武王岛。
这县令做事疯狂,手下的人全都冷血无情,说杀就杀,并以儆效尤,勒令县里百姓谁都不准多说一个字。等抚安司的人来了,干脆直接把惨案当邪修乱世报了上去,一查才发现岛上还有好几年的尸骨,再一对照,几年里断断续续竟然死了一千人。抚安司大惊,召集各大门派前来平乱,哪知道县里全是走火入魔之人,县令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抑制法力的办法,谁来谁死,抚安司也没办法……
苦提忽然皱了皱眉头。
他好像突然知道了一直蒙在心头的不对劲和怪异感是哪来的了。
是陈凉。
县令哪有办法限制修道之人的法力?他也不需要办法,直接找个能压住大部分人的凶星就可以了。
县令的计划,是逮谁杀谁,统统放在武王岛。那些已经死去了的尸骨,都被做成了傀儡,甚至不需要命令,自发的就往来人身上扑。
陈凉这个孩子,年少不知事,简直被他当成了蛊。
这些冤魂好不容易有一次勉强神智清楚,用尽了力气才把苦提带进了他们魂魄的容身之处。这是冤魂集聚的地方,连县令这个始作俑者都不知道。
冤魂说了长长一大段话,最后乌压压一片全都弓下了身:“大师,你是第一个没死在傀儡底下的,你救救我们……让我们解脱吧……”
苦提垂着眼睫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好。”
水波轻晃,苦提一闭眼一睁眼,就站在了武王祠的后殿。他在前殿找到了躲在供台下面的陈凉,点了他几个穴位,将压制的气息减小,这才勉强能御剑飞行。
这一遭下来已经到了午夜,县令睁眼看见苦提活像见了鬼。
惨叫声被扼在喉咙里,苦提捉了他的魂,又随手拿了个碗接他一碗心头血,最后从武王岛正上空撒了下去。金光从土里亮起,一道道白影消散在空中。
唯有仇人死去,冤魂方可解脱。
苦提又在武王祠呆了几天,等到广沙县助纣为虐之人或病或死,这才向抚安司写了封回信,表示惨案乃人为,秉持着正义让他们注意这些贪赃枉法之事,别再有这么多无辜之人。
回去的路上,苦提还是拎着陈凉:“你要拜师的事情,你爹娘知道么?”
“爹娘被我克死了,”陈凉淡淡的说,“道长都很厉害,想必不会被我克死。”
苦提哑然,好半天才又说:“已经过了山上拜师的日子了,外门学的是符咒剑术,内门多学一门仙法,你要拜哪个?”
“仙人要被雷劈,”陈凉被风吹的眼睛都睁不开,声音都是飘忽的,“我不要被雷劈,我学外门……”
“拜了师就少说被雷劈的事,”苦提腾出一只手弹了一下陈凉的脑门,“知不知道?”
陈凉张嘴吃风,没有回答。
*
山门的小径口坐着一团很模糊的白影,孤零零的,苦提叹了口气,从白影面前走了过去。
那白影抬头看见苦提,一点都没犹豫地跟了上去。
苦提本来不是好多管闲事的人,但陈凉是凶星,他不带回来,难保别人会不会带走。
至于石阶上坐着的白影……别人可能看不到,但苦提还是可以从模糊中认出来。
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