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有啊”的“有”是指什么人，苦提一直到要睡下了也没有说。
倒是林丙一直跟在他身后，一不留神就站在了他的床边。
苦提好笑道：“这是干什么？有话要说么？”
林丙这才恍然惊醒一般转头就走，闷声道：“没有。”
*
思绪被拉回来，再往前看，只那一霎，一枝箭带着火破空而来，以高速劈出嘶嘶破风声，直奔苦提心口。苦提背对着那一枝箭，正与面前数十个乐居峰弟子缠斗着，无暇顾后，而两位先生也正与多人苦斗，更是无心后顾。千钧一发之际，林丙瞬间闪到苦提身侧，抓住苦提的手腕把他给扯了出来，那火箭一时间刹不住，直直地对着乐居峰的弟子穿心而过。
那箭扎透了五六个人的胸膛才堪堪停住，被射中的那几个人还维持着掐诀造阵的姿态，瞪大着眼睛倒地。他们瞳孔被涌上去的血气逼成了深深的红色，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掉，从指尖开始，最后化为一股黑气，连骨头都没留。
林丙抓着苦提悬立在空中，看着这不过刹那的景象，心里陷入了极大的痛楚，不知觉间竟捏紧了苦提的腕骨，直将那块骨头抓的咔咔作响。
为了那子虚乌有的成仙之道，可以不顾一切，可以残杀，可以开战，可以围猎这与世无争的众人。他无法想象，如果没能将苦提拉开，那箭扎在苦提心口，如果……如果……
“阿丙！”
林丙猛然回过神，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这才看清苦提的手腕已经被扭成了一个及其不自然的形状，若他没能回过神，说不定能生生将那块骨头捏折。
被这样拽着，苦提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眼里还有些担忧：“刚刚喊你数遍，你……”
“没事。”林丙心里一阵后怕，还想去碰碰他的手，却还是没动，怕自己再控制不好给人弄伤了。他这才发现周边安静的仿佛连空气都不曾流动，抬眼一看，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盯着那将人骨肉化尽的箭作膛目结舌状。
终究还是没有丧心病狂到对人死毫无触动，有几个乐居峰弟子没控制住，身形一晃跪倒在地，手上的剑扔落，眼泪砸在地上，润湿了一片土地。
在巨大的悲怆充盈的这一刻，有人持着弓箭缓缓落下，捡起了那一枝箭。
这人一现身，林丙感觉自己被嘈杂的海浪包围了，心里满是焦躁，他偏头看着苦提，见他没有变化，才又低头看看苦提的手。
修道之人最宝贵的就是一双手，这双手要掐诀，要握剑，绝不能真的伤了。
好在苦提功法了的，这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经处理妥当，还对林丙笑道：“已经无事了，你当年不该学符术，当学大力神功才是。”
林丙抿抿唇，总觉得这话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就不接了，扭过头望向诸葛好。
是了，那持弓射箭之人正是诸葛好。
多年不见，诸葛好气质更加脱俗，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带着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邪气，不似修仙，却像要成魔。
他一落下，就抬起弓拉开弦，半句废话都没有，又是一枝火箭直直射来，带着不容小觑的灵气直逼林玉竹。
一枝箭不够又是一枝，好像要凭借一己之力灭了整个涧崖山。
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战意瞬间被掀起，乐居峰一众人等全抛了那点慈悲，脑子里好像只想着杀人和升仙。
好像真的杀了他们就能升仙一样。
升仙，升仙，升仙。
“杀了他们——”
“成仙啊——”
林丙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畔传来一声：“不好！”
这声音来自苦提，林丙从没听过苦提这般的声音——
“拦住他！陈凉——”
那声音都劈了，这般嘶吼，林丙好容易才止住那晕眩的感觉，抬眼一看，火箭全被逼停在了空中，正中央的是刚刚几乎被众人抛在了脑后的陈凉。
陈凉闭眼悬在空中，头发尽数飘着，周身腾起火，那火和诸葛好的火颜色近似，略深一些，衬得他整个人都是一副不正常的模样，真要说是什么样，大约就是走火入魔即将堕落的模样……
林丙猛地想起自己在救苦提前陈凉浑身颤抖问的那一句话。
“我们要杀了他们吗？”
那时他心急如焚，根本没有注意到陈凉红的不正常的双目。
顾不得两派还在斗法，苦提吼完就掐了个诀让自己移到陈凉面前，结了好几个印，那印带着金色的梵文撞进陈凉的胸膛，陈凉这才缓缓睁开眼，只是他也没有因为这几个印回复多少，抬手用力一推，他身上带着的火就席卷了整个山头。
“小心！”
火势来的迅猛，林丙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就被林玉竹连人带剑拖上了空中，同样不知所措被抓上来的还有萧阳，她正和人厮斗着，手里的剑没拿稳，掉进了火里。
那火就是直对着乐居峰弟子而去，更准确一点，别人都是顺带着的，火真正的目标就是那持箭欲射的诸葛好。只见陈凉一挥手，那股火拧成了线直接将诸葛好缠住，烧出阵阵黑气。就在他还要拽紧的那一刻，苦提怒吼着结出金光法印，罩住了陈凉，强行截断了他的神通。
涧崖山和安郎山弟子都陆陆续续飞到了空中，就连陈凉都被苦提半拖半拽地甩了上来。
其余没能立即上来的，自然是难逃一死，林丙往身侧粗粗扫了一眼，没见到云淡，垂目一看，他纵身投进了火中，在若隐若现的火光里，林丙看见云淡抱住了诸葛好，漫出一身的黑雾。
“在此不要动！”故南山指着众人喊了一声，跟着投入火中，片刻之后，火中迸出金光，慢慢的熄灭了。
不知道他是做了什么，或是什么神通，总之他抓着云淡和诸葛好，还用术法托住了几个幸存的乐居峰弟子回来了。陈凉随着火光的消散也渐渐恢复了理智，看着苦提不知道说什么。
云淡身上被烧的焦黑一片，诸葛好更是奄奄一息，被烧的昏了过去。
云音长老连一句话都不说，走过来将他的弟子们都用法术托了起来，对着林玉竹冷哼一声，旋即便消失不见。
陈凉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林玉竹走到他面前挥了挥扇子才回过神。
“师父……”陈凉犹豫着开口，“我……”
“你走火入魔了，”林玉竹叹了口气，“怎么走火入魔了……”
“我们不是要杀了他们吗？”陈凉终于回过神似的捏着拳头问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怎么放他们走了？”
“谁告诉你的？”林玉竹皱皱眉头，忽然伸手在陈凉眉间抹了一下。
那里浮现了一个小小的红印。
“师父……”陈凉吞吞吐吐，他心里好像有什么在叫嚣着要逃出来，可他却抓不住那个莫名的心绪，只觉得心烦意乱，脱口而出，“我们去杀了他们，这样他们就不想着成仙了。”
“胡说！”林玉竹合起扇子敲在他肩膀上，“胡说八道！我门教人慈悲为怀，轻易不杀生，而你在涧崖山百年就学会了这个么！你如此同他们有何区别！”
陈凉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既是毫不畏惧，要挑战师父的威严：“我是为世人好！”
“陈凉！”林乙喊了一声，却没挡住林玉竹怒火中烧，颤着胡子道：“好！你为世人好！我早该知道你本性难移！你！你！”
“师父！”白枫心有所感，忙喊了一声，却没能挡住林玉竹气急下的话：“——你另寻去处罢！我留不住你了！”
林玉竹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一直以来，他都是温文尔雅，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谁也没想到他一发火就要将陈凉逐出师门，一时间几个弟子都上前急道：“师弟此番不是故意的！”
“是啊，人言事不过三，这是初犯，罪不至此！”
“师父！三思啊！”
就连故南山也来求情：“玉竹，莫要动气。”
马上就有人附和：“正是正是……”
林玉竹被围住，更是火大：“我是师父还是他是师父！陈凉！——赶紧走！”
这一声吼将众人都震住了，一时间没人动弹，只有陈凉深深作了个揖，哽咽道：“师父恩情，徒儿此生没齿难忘，就此别过，还望好生修养……”
“谁要你没齿难忘！”林玉竹转过了身，“快滚！”
要说不动容，是怎么也不可能的，林丙在陈凉从身边过的时候抓住他，正要说什么，陈凉面无表情道：“止言师兄，就此别过。”
林丙还要说什么，苦提轻轻拉了他一下，把他的话梗在了喉咙里。
究竟是怎么了？
这是林丙一直在想的问题。
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忽然就众人反目，同门离去了？
在陈凉离开的那晚，林玉竹才告诉众人，陈凉原是煞星入凡，早些年不说是因为觉得他还能改过，而今天一战，却发现他身上的魔性已经无法压制，再留只会横生祸患。
至于日后如何，林丙想，且走一步算一步。
涧崖山被烧的无法住人，众人七零八落地躺在树杈上，看着渐渐西下的太阳，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什么。
林丙看着身边苦提镀着一层暖黄日光的侧脸，心里忽然软下去一片。
不论日后如何，林丙想，至少现在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