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伤!等等我!”
天宫紫宸殿外,天帝万万岁寿辰宴后。
天孤星君三两步追上已至九天门的天伤星君,搡他一把又别开脸,恨铁不成钢道:“你也真是,明知天魁是那性子,如何又当着天帝的面与他起了冲突?”
“他那惺惺作态一脸媚上模样,换你能忍?”
天伤猛地回过头,双手成拳,眉头已紧拧成结。
“真真喝酒误事!”
天孤陪他一道往下界门赶,面露担忧道:“他得天帝器重,你又不是不知?而今落得要去下界历练的下场,可曾想好如何应对?”
“区区三千功德而已,这有何难?”
天伤广袖一挥,朝天孤星君摆摆手,翩翩然纵身而去。
下界,海岱景阳山。
下凡的天伤星君迎风立于山头,遥望四面山连山环山。
乍眼望去杳无人迹的地界,却并非他时运不佳。
早在下凡前,他已与百年前欠过他人情的司命老儿通过气,早已弄清,今时今日今地,景阳山下将有一桩天灾,让三十人齐齐丧命!
天帝罚他下界,却没有阻他使用仙法。
——动动手指救下三十人性命,区区三千功德,岂非触手可得?
眼见凛风至、山咆哮,天伤星君唇角微扬,一脸洋洋得意。
只有个小小的问题……想起什么,天伤下意识环顾四下,微蹙起眉头。
此间如此偏僻,若他翩翩谪仙突然出现在那三十人面前,会不会把人吓得背过气去?
有野兔自草丛里探出头来,瞟了眼傻不愣登杵在山头、风来不知躲藏的仙人,呲溜一声奔逃而去。
余光里掠过灰扑扑的身影,天伤星君眼睛一亮。
他如何突然犯了蠢,仙力又不受形体变化影响;化形成山中常见的动物,不是正巧能解当下难题?
只他翩翩谪仙,如何能化成灰扑扑的野兔?
傻愣愣的狍子、脏兮兮的松鼠、叽叽喳的鸟雀……天伤举目环顾林中上下,少顷,眼睛又是一亮。
有了!
天伤退后半步,摇身一变。
——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蓦然出现在山头。
如此翩翩落拓,才符合他堂堂上界仙君的身份!
天伤很是满意地抖了抖周身的毛,昂首阔步、抬头挺胸往山下赶去。
“轰隆隆!”
倏忽一道惊雷划破天地,景阳山界刹时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天伤躲在一棵松树后往下看。
果不其然,山下暴雨倾盆,山体陷落。
那只盘旋在逶迤山道上的、装着三十人的“小火柴盒”仿似喝了酒般,摇摇晃晃、东倒西歪。
很快,又一个山道急转弯近在眼前——
“轰!”
“呲啦!”
半座山体轰然陷落,伴着公交车刺耳至惊心的急刹声。
就是现在!
天伤飞窜出密林,直至泥石流裹挟的“火柴盒”边,他闭上双眼,盘腿而坐,催动仙力——
一、二……廿八、廿九、三十!
堆积在火柴盒上的山石渐渐化去,三十名乘客被托举至空地,一张张已然苍白的脸渐渐恢复红润。
天伤轻出一口气,小肉垫擦了擦毛绒绒的脑袋,尾巴一翘,脑袋一昂,“趾高气扬”便要离去。
“小心!!”
“轰隆隆——”
行出没两步,一道变了调的惊喝伴着轰轰雷鸣急追而至。天伤心一沉,下意识耸起狐耳,翘起狐尾,陡然转过身;看清眼前情形,两眼紧跟着一缩。
“轰!”
眼前所见仿佛丹青圣手亲笔,一笔一划分毫毕现。
轰然而至的、仿佛能毁天灭地的泥石流;泥石流前渺小如蝼蚁的、满脸写着急迫与不安的小仙娘。
分明惶恐惊惧至极,分明已摇摇欲坠、步履蹒跚。
分明已脱离危险……
不等看清她面容,天伤眼前一黑。
清冽至肆虐的草叶香涌入鼻腔,灌溉心田……他被小仙娘护在柔软又安稳的怀里,圆瞪着双眼,神色茫然。
而今的他,再如何仙姿翩翩,不过一只浑身泥泞、平平无奇的山狐狸而已。
小仙娘扑向她的动作,如何能如此毫不犹豫、不假思索?
甚至抛下了她紧抱一路的骨灰盒?
天伤维持着狐狸形态,守在小仙娘渐渐没了热气的怀里,借天光一缕,寸寸描摹她依稀带笑的眉眼……心下纷乱,许久没有动弹。
*
“哈哈哈!好小子!原来打得恁主意!”
不知过了多久,景阳山头雨过天晴。
一道虹桥高挂,漫山苍翠欲滴。
方才的天地变色、死生一线,依稀只是仙人顽笑、世人一眨眼的错觉。
天孤星君闻风而来,迎风立于虹桥之巅,笑着朝一片盎然的下界道:“三千功德已满,天伤,洒家来接你回天界吃酒!”
小小的、早没了热气的小仙娘怀里,徐徐探出一只狐狸脑袋,幽幽看他一眼,顶着满目迷茫与不解,抖了抖湿漉淋漓的周身,靠近小仙娘颈窝,依偎着她盘腿坐下。
“天伤?”
天孤星君下界凡间,看看顶着狐狸脑袋的天伤,又看向沉睡在旁的小娘子,骤然蹙起眉头。
“她这是?”
他看向后方不远处姿态各异、呼吸如常的二十九人,面露不解道:“如何单单漏她一人?跑来山下作甚?”
狐狸耳朵轻轻一颤,天伤脑袋拱在她冰凉的颈窝里,声音低沉,依稀如常:“为救我。”
“救……你?!”天孤看看天伤,看看潘月,满脸匪夷所思,“你是说,这个小娘子……为救一只来路不明的山狐狸,主动跑向了二次泥石流?”
天伤错觉心尖尖微微一颤。
一股陌生的、柔软的、挥之不去的情愫倏而冒出头来,刹时茂密丛生,结织成网,将他不知何时沾了凡尘的心密密麻麻裹挟其中。
“天孤。”
不等他开口,天伤摇身成人,垂目望着没了生息的潘月,沉声开口道:“劳你下界……你的酒,怕是要欠着了。”
“欠……”天孤顿然蹙起眉头,“天伤,你要作甚?莫要冲动!”
“上仙如何能欠凡人的恩?”
天伤看向眉头紧锁的天孤,神色坦然,分明在他到来前已作出决定。
“救命之恩,理当报答!”
“报答?”天孤上前一步,紧蹙着眉头道,“我观此女面相,此间已无亲缘;纵是上仙,亦不能乱凡间规则——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如何报答?”
“我欠她一世,理当还她一世。”
天伤蹲至潘月身旁,牵起她手,神色沉静道:“人间界既已容不下,我自当再造一‘界’,如此才算偿还。”
“造……‘界’?!”天孤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拉住他手腕,怒道,“疯了不成?你可知再造一界要付出何等代价?沦为凡人都是轻的,若是投身成畜生道,你当如何?”
“如此,”天伤神色坦然,挥挥手,朝天孤道,“只能劳烦天孤星君你,看在你我投契多甲子,助我一臂之力。”
“罢了!”
四目相对许久,天孤扔下他手,别开脸,没好气道:“你性子如此,打定了主意,十头仙牛都拉不回!”
见他应下,天伤轻勾了勾唇角,脸上浮出些许正色,又退后半步,倾身朝他作揖:“多谢天孤星君成全!”
“此后天‘界’两隔,天伤,好生……”
天孤挥动广袖,以景阳山为中心,助天伤灵力运转、施术成界。
眼见天地变相,飓风袭来,阵法正中的小娘子却只如沉睡般,衣摆青丝纹风不动。
天孤星君神情一怔,定睛再看,除却天伤,阵中依稀还有一道灵力,虽稀薄而细微,却异常坚定,一动不动护着正中的小娘子,不受罡风侵扰。
“罢了罢了……因果皆为缘法。”
天孤蓦然挥袖,深深看了一眼新辟成的界,确认内里已流转如常,又为其施了一道障眼法,无奈轻叹了一声,翩翩然落拓而去。
仿如俗世的新界内,早已生出灵智的小松苗,历经千年风霜雨雪,伫立山巅日久,早不闻今夕是何夕。
不知历经几多春秋,又一个艳阳晴天,茂密婆娑的丛林里,曲折逶迤的山道上,一只早有慧根、浑身雪白的小狐狸仿似凭空出现,皮头夯脑闯了进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