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一路无话。
喻若愚降下车窗,手肘撑着窗框望着倒退的街景。祁淼开车很稳,夜风不急不徐地拂过脸庞,惬意温柔。
祁淼身上一直有种很淡的香味,从前喻若愚就很沉迷于那种味道。但队里的其他人都闻不到,并表示大家都是同一个池子里泡出来的消毒水味儿,队长怎么就不一样了。
此时,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再次侵袭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勾得他不由自主地去看主驾驶上的人。
正值红灯,车子刹停。
祁淼微微侧过脸,道:“晕车?”
霓虹夜色将他的侧脸渲染得无比温情,有那么一瞬间,喻若愚以为他在和真正的自己说话。
略显仓皇地转头目视前方,他揉了揉鼻子,声音发闷:“没有。”
他对气味很敏感,出行坐车对他跟历劫一样,味道有一点不对劲都吐得昏天黑地。
以前队里出远门集训或者比赛,领队的首要工作是得把喻若愚安排和祁淼坐在一块儿,唯恐这颗夺冠的苗子吐得歇菜,比赛的时候在十米台上倒栽葱跳下来。
和祁淼独处的空间,每分每秒都牵动起独角戏般的回忆。喻若愚心烦意乱,目光一转,看到挂在左上方的两只毛毡小熊猫。
小玩偶做得很精致,滚胖浑圆惟妙惟肖,毛茸茸的两小只随着车子行进的轻晃挨挨挤挤,亲热娇憨。
“祁——呃,祁指导,这个玩偶在哪买的啊?”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
祁淼余光扫了一眼,开口道:“别动。”
喻若愚动作僵住,几秒后缩回了手。
“我朋友很喜欢它们。”祁淼目不斜视,握着方向盘的手平稳有力,淡淡道:“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喻若愚感到有股情绪直冲大脑。
朋友?什么朋友送的东西你这么宝贝?
喻若愚双手环在胸前,抿着唇一言不发,祁淼也没有再开口。
凝滞的气氛一路持续,喻若愚觉得独角戏挺没意思的,他自己把自己怄得半死,人祁淼没事人一样。于是干脆叫祁淼停车,他要给室友带夜宵。
闻言,祁淼眼中流露出不赞同。
喻若愚语气微嘲:“一星期就吃一次,吃完会去跑五公里,不影响正常训练。”
拉开车门下车,走出两步,他又折回来,弯腰对车里的祁淼说:“多谢祁指导捎我回来。不过有鼻炎就别在车里挂毛绒装饰了,你跟那个朋友关系这么好,她不知道?”
望着那道插着兜离开的背影,祁淼的目光无意识地追了几秒,随后调转车头驶离。
回程的副驾上空无一人,在祁淼眼里却并非如此。
小鱼正屈腿坐在那里,半透明的手指拨弄着毛毡小熊猫。偶尔目光扫到祁淼,他都眼带怒气的无视。他与祁淼烂熟于心的那些录像里的人如出一辙,一颦一笑,包括生气发怒,都属于二十岁的喻若愚。
那次在健身房的远远一望,两年没有出现的幻觉再次浮现在祁淼的眼前。他回到京城和自己的心理医生谈话,对方给他的建议是不要再压抑自己的内心。
唐医生说:“祁淼,小鱼他从来没想过伤害你,一直在伤害你的是你自己。”
将车停在无人的路边,祁淼看向身边的人。
“小鱼,你生气了?”
方才在火锅店,对祁淼来说包厢里始终都是四个人。
从他把筷子伸进辣锅里开始,与他对坐的少年就一直眉头紧皱地瞪着他,到最后干脆摔门而出,像是在表达眼不见为净。
幻觉里的喻若愚没有回答。
祁淼很清楚自己不会得到回应,在他所有的幻觉里,小鱼从来没有开口跟他说过话。
祁淼避重就轻地认错:“别气了。等回家我就把小熊猫收起来,不让别人碰。”
少年气得直接把头扭向窗外。
胃部隐隐作痛,祁淼克制住想去摸摸小鱼脑袋的冲动,收回目光准备发动车子。
突然,他看见副驾的座椅和椅背之间卡着什么东西,取出来一看,是池虞买的胃药。
......
喻若愚并不是要去给陆思买夜宵,在车上气氛算不上融洽,祁淼最后那句话更是让他满心闷气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
一个朋友,重要的朋友,女朋友。
简单的一句话在他心里不受控制的发展演绎,关系越来越亲密。
“操!”喻若愚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圈,小腿开始发酸泛疼,他慢下步子往旁边的草坪一滚,喘着粗气仰面躺下。
他都死了四年了,祁淼有新的交际圈再正常不过。
至于女朋友,算一算祁淼今年也二十七快二十八了,谈婚论嫁实属情理之中,难不成还要他给自己守活寡?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他握拳猛锤了下草坪,我呸!人家压根儿就没答应过你,守活寡都轮不上。
喻若愚黑着脸,浑身汗湿的回到宿舍。
听到开门动静,陆思飞速藏起手里的东西,看清是谁后,他大松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教练突击查寝。”
空气中弥漫着煎饼果子的香气,喻若愚关上门,道:“又偷吃煎饼?”
陆思捧着煎饼咬了一大口,陶醉地嚼嚼嚼,“运动员加餐的事,怎么能叫偷吃呢?”
“......”喻若愚阴霾的情绪突然好了些,此子颇有他当年风范。
“你兼职的健身房不提供淋浴?怎么浑身是水就回来了。”
喻若愚翻出换洗衣物走向浴室,闻言转身挑眉一笑:“晚上吃的火锅,热量太高,刚从操场跑步回来。”
陆思:“......”手里的豪华煎饼突然就不香了。
*
次日,队员们照例晨训。
刘恒勇身边,一个肩宽腿长、穿着灰白运动套装的人长身玉立。
喻若愚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面上波澜不惊。
站在他旁边的陆思像只呆豚鼠,半天才蹦出一句:“......那是祁淼吗?”
喻若愚点点头。
陆思:“我我我我——”
喻若愚:“克制一点,别激动。”
陆思:“克制不了一点,你带纸了吗?”
喻若愚从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纸:“你要吗?”
“......纸,能签名的那种纸。”
好几分钟后陆思才恢复正常,满面红光的碰了碰喻若愚胳膊,“老刘头怎么没提前说啊,这这这太突然了!”
喻若愚昨晚就知道了祁淼今天入队的消息,他原本是打算跟陆思预告的,好让小迷弟准备好签名的纸笔之类的东西,但之后考虑到不能影响孩子偷吃煎饼的快乐心情就作罢了。
环视一圈,整个队伍弥漫着兴奋的躁动。
队伍前面,刘恒勇清了清嗓子示意安静,笑容满面地开口:“我身边这位,相信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我看你们一个个伸着脑袋盼都快盼出颈椎病了。祁淼,祁指导,接下来就正式加入咱们省队指导训练了,大家鼓掌欢迎!”
“欢迎祁教练!”
“热烈欢迎祁指导!”
好几个和陆思狂热程度差不多的队员趁机大喊:“偶像,我要签名!”
刘恒勇挨个隔空点了点那几个的脑袋,笑骂一群兔崽子。
少年意气,青春热烈。
被高涨热情包围的祁淼沉静得如同一潭深湖,等队员们的躁动平静下来,他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最后以“敢想敢拼,追求卓越”作为寄语结束发言。
朴实无华的八个大字,是挂在国家跳水队水上训练馆的标语,数十年没有变过。
喻若愚的目光锁在几步之遥的祁淼身上,无数个为了冠军而奋进的日子里,得意也好失意也好,他和祁淼一起,将这八个字描摹过千万遍。
在许多个低谷徘徊的晚上,空无一人的训练馆里,他和祁淼不必多话但却能明白彼此心中野望——“只要我们还是搭档,只要我们敢想,没有什么金牌是得不到的”。
现在他们不再并肩,但喻若愚心里的渴望却并不逊于往日半分,甚至更加强烈。
他想要夺冠,想要卓越,也想要祁淼的目光再一次被自己攫取,不能移开分毫。
视线带着灼人的热度,祁淼很自然地注意到了队伍里那小豹子似的盯住自己的人。
昨晚意气上头,没有做拉伸就闷头跑了不知道多少公里,此时喻若愚的小腿泛着又刺又麻的酸痛感。
但内心蓬勃的斗志完全克服了生理上的不适,晨间热身跑步,一起步他就冲到了最前头。
刘恒勇在队伍里找了一阵才看见他,高声喊到:“池虞出列!”
随着时间的推移,喻若愚已经比较适应这个称呼了。他慢慢减速退出队伍,小跑到刘恒勇身边,目不斜视:“教练,什么事?”
看他直着眼神跟个斗鸡似的,刘恒勇有点好笑地拍了他一把,道:“跟祁指导打招呼,你现在没有主管教练,测试赛又没到时候,我就暂时安排祁指导带你了,有意见吗?”
喻若愚这才活动起眼珠,看向一旁神色淡淡的祁淼。
但就看了一秒,他又梗着脖子道:“报告总教练,我有意见。”
刘恒勇虎着脸,“驳回!便宜得你,还敢有意见。”
喻若愚不吭声了,发自内心的不太乐意。
他从来是靠实力说话的,等到测试赛比完,只要教练组不瞎,多得是人愿意带他。现在刘恒勇这副把他硬塞给祁淼的架势,好像他没人要一样。
“那就这么定了。”总教练一锤定音,对祁淼说到:“这孩子有个性,祁指导多包涵。”
祁淼点头,“我知道,您放心。”
刘恒勇去盯大部队训练了,只剩下喻若愚和祁淼。
喻若愚看天看地,看脚下的草皮,就是不看祁淼。
祁淼从口袋里掏出一对毛毡小狗,道:“多谢你的胃药。”
喻若愚掀起眼皮觑了眼祁淼掌心里的玩偶,那是两只吐着舌头微笑的毛绒小柴犬,憨态可掬。
手痒的不行,矜持几秒,他伸手卷走那两只小柴,说:“怪不得我回宿舍没找到药,原来落你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