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六月底的故事。
男孩住在“英诺森之庭”:这里是位于所罗门王国西南丘陵地带的,克莱斯特家族最重要的一处小型庄园,是这个家族第一代家主发迹时的领地,也是该家族专属墓地的所在。
当然,一般的墓地和宅邸之间必定会有一片诡谲的森林禁地将活人生者与长眠死者隔开,就算是号称“王国的光银之冠”,在狩猎恶魔方面有着赫赫战功的克莱斯特家族也不能免俗。
记忆开始于一条开满鲜花的小径,金发的男孩将矢车菊与三色堇轻柔地摘下,在向花朵们诉说感谢之后,才抱着花束回到了宅邸。
“母亲,我回来了!”男孩睁着漂亮的金绿色眼眸,兴冲冲地对庭院中坐在小圆桌边的女人笑道,“这是送给我最爱的母亲大人的礼物!”
身为男孩母亲的女人美得看不出年龄,漆黑如乌木的长发只是被松散地系着,若是完全散开,恐怕能及地,配上阿卡迪亚风格的米白色露肩连衣裙,整个人显得恬静又清雅,那双比男孩略深一点的苍绿色眸子温柔得能滴出水,就连再好的翡翠宝石也比不上。
男孩很明显承接了母亲姣好的面容,但他身上也不是没有传承父亲的部分:只见过母亲的人,会觉得男孩和母亲像极了;但只见过男孩父亲的人,却也道两人几乎如出一辙。
女人并没有直接接过男孩的花束,而是先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我的好男孩,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呀,我们的小主人公怎么能自己丢下大家去寻花了呢?”
男孩单纯而天真的眸子闪过狡黠,他回过头看了下身后的女仆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抱着花束勾起母亲的脖颈,“母亲母亲,你喜欢这些花朵吗?我们一起把这束花重新种下来吧!”
“好呀,你这个小调皮鬼。”女人的嘴角挂着幸福的浅笑,两人随即起身,身边的女仆们以及为她们准备好了新的花盆。
只见一大一小摘下属于贵族的雪白手套,用自己的指尖亲手触碰土壤和花茎,好像只是将花束插/进了土中,但在女人不可思议的力量下,这些花朵开始重新长出更坚固的根系。
男孩骄傲又幸福地注视着母亲为自己带来的美好与小小奇迹,这是女仆们都不知道的,属于男孩和母亲的小秘密,当然,就连自己的父亲大人也不知道。
起初,男孩并没有意识到这份奇迹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在母亲的羽翼下,就像那些花束一样,被好好保护着,静悄悄地生长着,无拘无束,在有限的花盆(天地)中享受着还不错的自由。
男孩很少离开英诺森之庭去往外面的世界,也很少和自己的父亲见面。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大人是个有点朦胧的高大影子,他总是很忙,即便来到这里也更喜欢和母亲聊天,有时候会很严格地考察自己的学习进度,检验自己练剑的成果……同时把自己爱看的侦探小说收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会在父亲大人离开之后又悄悄把小说还给自己,“我的好男孩,喜欢这些并没有错。”她总是这样说。
许多年来,男孩通过大量的书籍了解英诺森之庭以外的世界,在这个几乎只有他和母亲(以及一些女仆,偶尔有父亲大人)的小小世界里,他自得其乐,孤单却自由地秘密生长着。
在这片充满阳光,开满鲜花的记忆世界里,男孩的生活也许称得上是幸福的……是那种只要回想起来,就会像含了一口酒心蜜糖一样,立刻甜进心底里的美好时光,即便是再冷血无情的人,在品尝这份记忆糕点的时候,也会微微勾起嘴角。
然而,美好的记忆几乎戛然而止——
冲天的火光和刺耳的枪响在下一瞬一同袭来,女仆们的惨叫伴随着蔓延的烈焰一并铺展开来,斑驳的血迹和新鲜尸/体一齐组成了这幅残酷的画卷。
最开始,男孩的母亲想要采取一些行动,可无力保护自己的男孩却被漆黑的刽子手们所包围,她必须阻止这一切。
女人带着惊恐万分的男孩,以及幸存的女仆们穿过了阴鸷的森林,位于森林深处的墓地教堂为她们打开了大门,值守的修女与守墓人给惊魂未定的她们给予了庇护……本该如此。
女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曾对她笑脸相迎的修女和守墓人,会带着如此狰狞而扭曲的愤怒,对她架起屠刀和火刑架。
“魔女!可恶的魔女!都是你的错!”
“是你招来了灾祸!邪恶卑劣的魔女!”
“烧死她!烧死她啊!还有她的狗/杂/种也一起烧死!”
即刻赶到的蝙蝠般的猎人举起填充着秘银子弹的铳枪和锋利无比的银白十字枪,将被他们视作魔女的女人和她唯一的孩子团团围住。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尽管女人为了保护男孩,拼尽全力抵抗这群代行者的“暴行”,但她的反抗力度还是异常的弱小……弱小到甚至有人提出疑问: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是传说中十恶不赦,恶贯满盈的魔女吗?
这样的声音几乎没有人敢于说出来,在这一片让人心悸的死寂中:猎人、牧师、神父、修女、以及守墓人……这群同犯,将“无辜”的母亲,当着男孩的面,送上了火刑架。
“不——————!!!”
男孩的悲鸣与哀嚎没有打动任何一位刽子手的决心,他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良久,在这场盛大的谋/杀中,所有人的嘴角都噙着微笑……当然除了男孩和他死去的母亲。
无与伦比的红莲业火中,无辜的魔女死去了:她华美的秀发是最初被燃烧殆尽的,这个过程中,哪怕全身上下在承受着可怕的剧痛,可她甚至都没有哀嚎哪怕一声,更没有流泪……当然,也没有祈祷,并且也没有对任何人的诅咒——
她只是平静而悲伤地接受了自己残酷的命运……简直就像一位圣女一样。
在生命的最后,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去想,甚至就连她唯一的孩子也一并忘却了,她不想再思考什么,质问什么,后悔什么,悲伤什么……在生命的最后,她只是闭上了自己被高温蒸干的眼睛,那祖母绿般的眸子萎缩成一团,显得格外恐怖。
男孩捧起母亲不知为何极速冷却下来的尸身,失魂落魄的双眸环视四周,那些不怀好意的刽子手即将再度开始自己的表演,却猝不及防地与一双冰蓝对视。
那一刻,男孩浑身都在发抖,刚要张口,视野却极速被一片血红取代……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连这份记忆的主人——艾凡他自己都没有办法完全理清楚,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出生天,也许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吧,但极度悲伤的大脑暂时压下了这份惨痛,让他得以在斯诺菲尔德市的的三个月以来能够“正常”地生活。
虽然这其中还包含着诸多疑点,但有件事情可以明确:在艾凡十三岁的那一天,他失去了一切。
接收到这份记忆的妮薇沉默了很久,很久……她难免回想起,自己也曾在火刑架上走上一圈的经历,那还是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在语言不通,银白发色怪异,不会魔法,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被人们抓上了火刑架。
火焰虽然烧不死她,但是……真的好疼啊!被活活烧死,真的很痛苦……
思及此处,不死的魔女眼角淌下一滴清泪。
那是她许多年以来,第一次流下真实的泪水……要知道魔女的泪水,可是价值连城的炼金材料。
“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可以稍微接近一点点那个‘宇秤’的概念体。”艾凡见状主动转移了话题,“包括我的右手血肉,我拿这个交换了吓退处刑人的‘力量’,甚至于……”
“我之所以从人类堕为恶魔,可能都是因为——”
“我向‘宇秤’交换了什么吧。”
艾凡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失去一边听力的他,说话和声音听起来很怪,随后抱着自己的手臂,有些出神的看着螺旋的天花板。
这里依旧是魔女的第四工坊,但只有妮薇和艾凡两人在这里,除此之外就只有重新染上鲜亮色彩的蓝色衣裙摆在桌上……妮薇顺着艾凡眼神看过去,惊愕地发现这件隐士蓝衣裙居然重新具备了隐匿恶魔气息的功能。
“宇秤为我带来的知识告诉我,隐匿的关键是一种名为‘牺牲’的情感。”艾凡毫不犹豫地将“真相”告知了自己未来的恩师,“这意味着有‘谁’愿意用生命来保护披上斗篷的‘你’……而产生并提取牺牲的‘能量’与牛血盐的制作有关,或者说,即是那头献出心血的‘类牛型幻想种’所带来的。”
“你是说,半人半牛的米诺陶诺斯?”魔女沉思片刻,“可是这种怪物已经失落许久,你是如何拿到这份能量的?”
“这便是第三个交易……”艾凡继续浅笑,“我向宇秤交换了味觉,来获取这份残存的能量。”
妮薇:!!!
“你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妮薇难受地揉了揉太阳穴,“要不你赶紧拜我为师吧!成为本人徒弟的你,就不允许再拿自己的身体做交换了!”
“不是每个时候,我都能联系上宇秤……”艾凡半是安抚半是开玩笑道,“我似乎只有快死的时候,才可以……比如掉进锅里之前,我好像差一点就饿死了。”
话音刚落,魔女迅速塞了一块面包进男孩的嘴里,“那就给我好好吃饭!”
即便不再是人类许多年,但仍然慈悲善良的妮薇依旧怀着永不磨灭的恻隐之心,望着开始细嚼慢咽的男孩,她终于清了清嗓子,“那么接下来,作为一开始的‘交易’,我将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处刑人的真相——”
魔女凝视着男孩,“可能你也有所猜测,你的两个伙伴,拉尔夫和自称是尼克斯的梅根……他们两个有一个共同的姓氏——‘伊斯堪雷亚’。”
“伊斯堪雷亚,这个姓氏据说和女巫骨刺巷,以及这一领地其他精灵迷窟的实际管理员——‘那位大人’还有一定的渊源。”
“所谓处刑人,在无尽的利用和堕落之前,这一存在组织的正式名称是‘伊斯堪雷亚共和军’。”
说道这里,如果艾凡还有什么不明白就不应该了,“所以——?!”
妮薇也叹息一声,“伊斯堪雷亚……就差那么一点点,这个名字就成为了施维雅半岛上这个唯一国家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