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浙江,再从城里到乡下,回家还要走上好长一段路,但万嘉和已经忍不住期待起来。他的肩上扛着满满一大袋回乡货,同其他进城谋生的乡人一起,准备离开上海,回老家去。
除了答应给女儿的洋娃娃,他还给村里的乡亲们带了不少好东西。刘婆婆腰腿不好,逢上天气变化,就苦不堪言,他特意从香港带回了特效膏药;知道沈先生爱书,他就让朋友挑了好几本国外新出刊的,内地都买不到呢!还有给姜大爷带的鱼线,王婶要的不锈钢……
离家前,他拖乡亲们多照顾照顾妻子。
他是赘婿。
自幼无父无母,与两个兄弟一路从杭州乞讨至此,幸得一位木工师傅收留,才得以在归霞村扎根。他长得周正,脾气也好,干活勤快。谁家有事,喊一声,他准到。因此,村里人人都喜欢他。可即便如此,他始终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
与温砚庄结为夫妻,更是他从未敢想过的事。
温家是村里的大户,世代只招赘婿。他们对女婿没什么物质上的要求,甚至还会害怕一些上门求娶的富家子弟。
那些人穿得光鲜,行事放荡娇纵,举手投足间都是一种等着被伺候的优越感。温家父母是绝对不要的。砚庄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只有被伺候,没有伺候别人的份儿。
他们在各个村里寻找那些愿意入赘,又人品端正,最重要的是懂得疼媳妇照顾媳妇的男人。
挑来挑去,最终选中了他。
那天,温砚庄站在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同他说这事儿的时候,他直接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
温家的小姐,怎么会看上他这个无名无份的外乡人呢?
他心中既兴奋又惶恐,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担忧。他怕自己没法照顾好砚庄,辜负了温家的厚爱。
婚后,岳父岳母和砚庄都待他极好,好到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他们从不苛求他,却处处照顾他的自尊,生怕他觉得自己寄人篱下生出什么异样情绪来。岳父也为他介绍了不少生意,让他有了更好的立足之地。
除了原先谋生的本事,可以说,他的全部都是温家给的。
可惜好景不长,岳父岳母在这两年间相继离世,砚庄的弟弟娶了媳妇,是砚庄的表姐温砚静。她得知温家父母将财产房产全数留给了女儿,自己分文未得,便大闹一场,还在一个晚上偷偷将前门拆去当柴火烧。砚庄不愿同他们纠缠,便将一半的家产分给了弟弟,从此断绝往来。
自那以后,家中生活不再像从前那般宽裕,不过比起一般人,也还过得去。
他是没什么,但砚庄不一样。
砚庄是大小姐,是他的支点,是他的主人,是他的神。
在万嘉和眼里,砚庄是绝对不能过清苦日子的,哪怕比从前稍微差一点点都不行。
所以他开始更拼命地挣钱。
温砚庄从未埋怨过什么,永远支持他,鼓励他。
自己不在家,砚庄一个人顾家不容易。他知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外柔内刚,什么事儿都揽到一个人身上,不想麻烦别人。
她也确实能做的很好。
可他不想这样,他想要她轻松一点,过得再舒服一点。他希望,他的砚庄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笑意盈盈的大小姐。
所以自己不在的时候,他总放心不下,拖乡亲们帮忙照顾着。有乡里的帮衬,至少平日里的琐事不会麻烦到她。
砚庄喜静,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每次回家,万嘉和也总会带不少好东西给乡邻们表示感谢。
当然,他也给砚庄带了礼物,这是最重要的!虽然她不说,但自己还是要买的,这是他的心意,不管砚庄想不想要。
城里头不总说这叫做浪漫嘛!
想着,他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的口袋,反复确认礼物在自己的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弄丢了。
那是一只口红,也是香港那边的流行玩意儿!他看到那边的大明星都涂着这个,就想着给砚庄也买一支。
温砚庄这么好看,涂起来肯定也比那些人好看一万倍!
他觉得砚庄一定会喜欢。每次只要是他买的,她都喜欢!
万嘉和把这些东西背在身上,沉甸甸的,他心里踏实极了,脚步也轻快起来。
忽地,一个小报童从他身边跑过,两人都没注意到对方,一下子撞了个结实。
万嘉和身体猛地一晃,肩头的袋子脱手而出,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那报童却顾不上,只是飞快地从他身旁跑过,继续游街串巷地大声喊道:“号外号外!日军虹桥机场挑衅遭严拒,长谷清师团图谋再掀“七七事变”!号外号外!”
万嘉和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赶忙去捡掉落的物件。
虽说为了兵役忙活了好久,但事实上他并不真的明白打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些日子,周围人对于战争的话题聊的越来越多,就连那些平日里只顾着灌黄汤的酒徒,也摇身一变政治家,端着酒杯,指手画脚地议论着时局,虽然嘴里吐出的每次都是些似是而非的宏论。但可以确定的是,战争的阴影已然渗进了人们的生活里,连醉生梦死的人都不得不抬起头,瞥一眼那即将压下来的乌云。
家里有个当官的主顾告诉他,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了,赶紧回家去吧。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带着点不经意的怜悯。万嘉和听了,很是感激,得了这提点,比得到赏钱还高兴。
先前他对于这些东西,其实一直没什么感觉。
他出身农户,充其量也就是个小生意人,凭着小聪明挣了些钱,过得比村里其他人稍微好了些,但总归只是一个小百姓。对于什么政治啊,战争啊的事情,并不知道太多,顶多凭着最近疯涨的米价,感受到些什么。
除此以外,他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太多。
战争太宏大了,离他太远了。
他心中想的,只有地里的白菜,家里的妻女,他只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回家,把土地和家人守好。
万嘉和不再去想这些,反正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城里了,以后他就好好待在家,陪着老婆孩子。
战争什么的,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可以关心的。
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家!
街道尽头,还传来报童的声音:“同胞们!团结起来!保卫我们的家园!”
他俯身去捡给女儿买的洋娃娃礼盒,在弯下腰的那一刻,数道刺眼的亮光在空中升起又破开。
一阵刺耳的轰鸣声。
“砰”
“砰”
“砰”
明明是天空落下的响声,所有人却恍惚觉得什么东西从地底下炸开了。
报童的叫卖消失在轰炸声里,人们的惊呼渐渐模糊成一线战机飞过后的“嗡嗡”余响。
世界失去了声音。
炸弹从天而降,将街道两旁的建筑炸得粉碎。
万嘉和被巨大的冲击波掀翻在地,破碎的脚步,破碎的砖瓦,在他落地的那一刻,向他砸过来,但是没有声音。
只过了一秒钟。
四周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明明只过了一秒钟。
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爆炸声和惊呼声,但他已经不在意了,他只想回家!
他还要给妻子做菜,给女儿送布娃娃。
可是,他没有力气了,怎么办,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那支给妻子买得口红,此刻落在地上,一只手臂孤零零地掉在一旁,不知道是谁的,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他看到很多很多人从上头踩过去,他想站起来,把口红抢过来,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一点都没有了。
红色的膏脂混在泥里,一丝一缕黏连着的,还有不远处那只断臂的浓血。
红与红之间,铺开一地无声的对峙,分不清哪一个更浓艳。
给女儿的洋娃娃,包装已经炸开,残缺的肢体七零八落,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就像此刻的自己。
混乱的声音一点点隐去,他想要抓住那点声音,但这一次再也听不到了。
什么都听不到。
他睁着眼,看着洋娃娃的方向,再没有闭上。
洋娃娃的右半边脸早已不知所踪,火星附在上面,一点点燃烧殆尽。只有那双眼睛,睁地大大的,也在看着他。
像是最初在百货店看到时一样,微笑地看着他。
谁的眼睛都没有再闭上。
他的记忆停留在俯身的最后一幕——
刚刚,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碰到那个洋娃娃了。
“对不起。”
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生命,其实并不是在那声巨响里终止的。
他仍喘着气。
他还能听见福寿街头的剧院里,传来最熟悉的戏腔。
“檀香案,三宝盏,纸马做福,白骨孽鬼神龛塑;
红烛断,金身残,阴曹无路,生喜死悲世事苦。
误,误,误,人间也作无间渡。”
最后,他在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里,离开了。
1937年8月13日,日本军舰以重炮向上海闸北轰击,海军陆战队大举进攻,中国军队奋起抗击,此即八一三事变。
自此,淞沪会战爆发。
翌日下午,日机轰炸上海。
“炸弹落于南京路外滩,华懋饭店及汇中饭店被炸毁。南京路一带尸骸狼藉,在炸毁的建筑物残迹中,受伤者被压在下面,呻吟惨号。炸死者血肉模糊,肢体残缺。”
轰炸的消息迅速传遍各大报纸版面,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慨。
这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的第一场大规模战役,拉开了中国全面抗战的序幕。
历史记住了8月13日,后来中国的每一个学生都会在教科书中学到:淞沪会战使日军被迫转移战略主攻方向,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的计划,坚定了中国抗战必胜的信心,振奋了全国同胞的爱国热情。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教科书和历史都来不及记载的——
那次轰炸后,警局成了停尸场,数不清的遇难者遗体摆在门前,满目疮痍。
很多尸体被认领回了家。他们的家人哭着闹着,在一堆堆同样焦黑的躯体中辨认着那个想要找到的人。
一枚钻戒,一个吊坠,一块围巾的碎片……成了这些焦尸唯一的身份证明。
他们的家人,就这样凭着这些生前特殊的物件,一次次掀开白布,阖上白布,最终认出尸体。
能等到家人,能被认出,都是幸运的。
还有更多的尸体留在了那里,最终也没等来熟悉的人认领。
直到警局化为了灰烬,他们才跟着一起,彻底没了踪影。
有一次,一个女人掀开了蒙在他身上的白布。她用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的身体,试图确认什么。她的双手发抖,与那块被风吹起的白布一同,轻轻震颤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张被烧得焦黑的脸庞时,一声呼唤从背后传过来。
那个女人身子一僵,随后剧烈颤抖起来。
她回过身,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毫不犹豫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那个人。
“我以为你再也不回家了!”
“我答应过你要回家的!就一定要回!我还要给你做一辈子的饭呢。”
他们相拥而泣,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女人转身时太过激动,忘记把身前的白布盖回去。
他的尸体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阳光下,裂痕细细密密地爬满全身,隐隐泛出光,像是干透的劣柴里藏着未熄的火星子,噼啪一声,又要开始燃烧起来。
而刚才的两个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不过,幸运的是,这一切,万嘉和都看不到了。
他明明一直睁着眼,却觉得世界一片黑暗。
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他发现自己变得很轻盈,没有力气也可以站起来。
他很高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