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外婆怎么样了!”
温意存匆匆赶到医院,直至见了温庭雪,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打爆了。
仅仅半个小时,未接来电与视频通话的提示便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屏幕上,其间还穿插着温庭雪和二姨发来的数条消息。
从“快来医院”,到后来的 “没事了”。
不知道状况的温意存看到这些消息,心里反而更加焦急起来。
温庭雪这会儿正拎着水壶从病房走出来,看到温意存急急忙忙的,赶紧出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虚惊一场!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台床边的机器突然叫个不停,把我吓坏了。医生过来检查了一下,说没什么大问题。倒是你,电话怎么一直不接?”
温意存心里 “咯噔” 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多年前的一幕,如果她照实说自己刚刚遇到的一切,温庭雪肯定又得拉着她往南上湖第七人民医院跑了,各种检查折腾不说,光是看到温庭雪愁眉不展的样子她就害怕。
温意存赶忙定了定神说道:“哎呀,对不起!我昨晚熬了一会儿夜,今天睡得太死,手机响了没听见。”
说完,立马转移话题,指了指病房:“我能进去看看外婆吗?”
“去吧去吧!不过动作轻一些,你外婆还在睡觉。”
温意存轻手轻脚地摸了进去,刚放好包坐下,目光不经意间一抬,就冷不丁对上了温香玉的目光。
温意存有片刻的恍惚,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到释境之中—— 7 岁温香玉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唤出一声 “外婆~”,语调里不自觉地掺进了一丝撒娇意味。
温香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来,轻轻搭在温意存的发顶,摩挲了几下,嘴里念叨着:“小存。”
她嘴巴微微张着,似乎要说什么。
“外婆,你说,我在听。”温意存赶紧向前凑了凑。
“钥匙……钥匙放在我床头柜的第二层,西院有个箱子,你去……去老宅,帮我打开看看。”温香玉的眼皮耷拉着,艰难地说道。
“好!”
病房里又是一片寂静,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温意存看着外婆,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她想知道关于社灵的事情,又怕万嘉和这个名字会刺激到外婆。
正犹豫时,却听见温香玉的声音传过来。
“你见过他了吧!”
温香玉原本有些空洞的眼神慢慢有了焦点,像是回到了某个特定的记忆里。
“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万嘉和是我自己给他取的名字。”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朋友。父亲离开后,原先对她不理不睬的人变本加厉地对她和母亲造谣辱骂。
但她不在乎,因为至少还有母亲。对于她来说,只要妈妈还在,日子能过下去,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偏偏,上天给她开了个玩笑。没过几年,母亲也撒手人寰。
她彻底成为了孤儿。
无人可依,无处可去,除了隔壁王婆婆会偶尔照顾她,没有人再护着她了。
她有一段时间很想要去死,就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了百了。
可是,某一天,那个人出现了。
“你是谁?”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到她说的话,目光落在身后那尊小神像上。
温香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大仙?我们家的大仙?”
那个人没有点头认同,也没有摇头否认。
温香玉却是死死认定了。眼神中闪过一丝期待,很快,又被愤怒与绝望所取代。
她盯着眼前这个沉默的人,猛地跨出好几步,刻意与他拉开距离,边往后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根本就没有用!你不是保平安吗!可现在呢,妹妹离开了,爸爸离开了,妈妈也离开了,他们一个个走的走,死的死。你不是神仙嘛,你不是保佑人嘛!为什么都死了,都死了呀!你根本就是假的,就是假的!”
他一言不发,静静听着温香玉把所有的东西宣泄出来,承受着她的咒骂与疯狂。
不知过了多久,温香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听见,那个人对她说——“不要死。”
没有任何感情,像一个冷冰冰的机器人,机械地传达着指令。
九岁的温香玉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心底的委屈、痛苦再次汹涌而出,她带着哭腔大声质问道:“什么不要死,我都已经没有妹妹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呀。你凭什么不让我死,凭什么!”
说着,压抑已久的悲伤再也遏制不住,对着他大声哭了起来。
刚才装出来的成熟全部丢下,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再也无所顾忌,把从前在父母面前藏起的泪水一股脑全兜了出来。
温香玉就这样一直哭着,最后在泪水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恍惚间觉得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然而,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她看见门外规规矩矩地站了一排小泥娃娃。
几个小东西个头不大,每个大概只有手掌大小,歪歪扭扭地立在门边,身上的泥还没抹匀呢。这儿一块凸起,那儿一块凹陷,坑洼不平的表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粗糙。颜色也是参差不齐,有的地方深褐,有的地方浅黄,像是被随意涂抹上去的。五官更是不用说了,眼睛只是两个浅浅的泥坑,鼻子是被随意捏出的一个小泥团,嘴巴则是一道歪歪的裂痕,模糊不清,勉强凑出一张人脸的模样。
实在是太丑了!但偏偏你又能分辨出人形来。
温香玉愣住了,忍不住联想到昨天晚上的那个梦。
难道,一切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她立马别过头,装作毫不在意地咕哝了一句:“丑死了。”
说罢,随手挥过去,想让这几个歪瓜裂枣消失在眼前。未料,她的手碰上后,这些丑娃娃跟醉了酒的小老头似的,晃悠了那么几下,左摇摇右摆摆,便又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她的面前,昂首挺胸。
她有些不信邪,越看越碍眼,又加大了力气连续拍打了几下,噼里啪啦一顿揍。
可这些丑东西,一个个像装了劣质弹簧一样,吱扭吱扭地摇晃起来,挑衅地抖两下,然后又成了铁打的罗汉,一动不动,守着自己那巴掌大的 “地盘”。
不管她怎么折腾,就是不挪窝。
到最后,反倒是她自己先吃不消了,只觉得手心火辣辣地疼。
看着它们又丑又怎么都打不倒的样子,她心中那股子气突然就消了,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把他们一并带回了家。
从那天以后,她就一直等啊,等啊,她想要再见见那个人。
可是他一直都没出现。
于是,有天晚上,她把所有的泥娃娃都整整齐齐地摆在蒲团前,围成一圈,自己则坐在中间,手里握着一把剪刀。
她看着刚刚点香供奉过的神像,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把剪刀举到了手腕前,心中默默倒数着:“1,2,3……”
她并不打算真的结束自己,无非是想使个小计谋把那人给引出来。
温香玉闭着眼睛,不敢去看锋利的刀刃,手一直抖个不停。根本不知道,那剪刀尖马上就要触到皮肤。
恍惚间,有道黑影从眼前嗖地一下闪过。
就在剪刀即将划破皮肤的瞬间,温香玉睁开了眼,看见那人出现在了面前。
剪刀已然被他握在手里,藏到了身后。
他还是之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带一丝情绪起伏,机械地重复着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不要死。”
她惊魂未定,根本不敢去看那个人,害怕见到他生气,但又好面子,不想漏了怯。于是迅速收起对死亡的恐惧,强装镇定,冷冷地回应道:“可是都没有人陪我!”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缓缓移开,转而落在那几个丑娃娃上。
她见状,急忙解释道:“不一样!它们都不会说话!它们陪不了我!”
温香玉仰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准备据理力争。眼前人个头很高,她感觉自己脖子都快仰断了,才勉强能看清他的脸。
只见那人面色平静,没有生气,也没有其他任何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几个泥娃娃,许久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就风风火火地走到自家门边的小菜地里,吭哧吭哧地挖了一大把土出来带回家,然后坐在桌旁一脸傻笑地等了一整天。
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她终于按捺不住,一脸兴奋又带着点儿紧张地看着前面:“我准备好了!”
他坐在她的对面,一言不发。
她凑到他跟前,焦急地问道:“只要我把土捏成人的形状,它就真的能变成人吗?”
那人听了,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但随后又摇了摇头:“是活的,不是人。”
温香玉可不管是不是人,能陪她说话就好。她立马忙活起来,坐在小板凳上,把那些土搓成了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团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叠在了一起。
不过这一次,她终于理解了自己在门外看到的丑娃娃。因为她做出来的,比先前他给她的,还要丑。
“不行!它不会真的变成这个样子吧!我不要这样!你把他变得好看一点。”
说着,她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角,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最终点了点头。
然而,让她大失所望的是,等他动手摆弄一番后,做出来的和她想象中的漂亮模样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是丑丑的,顶多就是比之前稍微规整了点儿。
她看着这个依旧不讨喜的娃娃,心里那股子热情登时就像被冷水浇过一样,泄气地摆摆手:“完蛋了。要是这丑东西会动,我会死的!”
“睡觉吧。” 他的嗓音平淡如水,惜字如金,只说了这几个字,便没了下文。
“你要我带着一个小娃娃睡觉?”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瞅了瞅那丑丑的娃娃,满心的不情愿。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话落的瞬间,他人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可恶!” 温香玉气得直跺脚,忍不住骂他。
骂归骂,她也没了别的主意,犹豫再三,只好极不情愿地把那丑娃娃带上床。
温香玉小心地将娃娃放在床边,自己则蜷缩在床的另一角,眼睛时不时警惕地看向娃娃,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醒来,泥偶已经不见了,但有什么很香的东西飘了过来。
她一个激灵,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少年走了进来。他手里稳稳地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青菜,一脸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到她面前:“你醒啦!来喝汤哦!”
她瞬间呆立在原地,手指颤抖地指着少年,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你从哪里变出来的!”
小男孩看着她那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直笑,耐心地解释道:“是你把我变出来的呀!”
听到这话,温香玉才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环顾四周,确定那个陪了自己一晚的泥娃娃真的已经不见了。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少年身上,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歪着头,一脸天真无害,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问题有点难,我不知道啊!”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后,终于说道:“你觉得我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什么名字!”
温香玉蹙起了眉头,心中犯难。
名字,取什么名字好呢?
她以前只给布娃娃取过一次名字,因为自己和妹妹共用“玉”字,于是就取名为“小玉”。
可是眼前这个,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又会说话的人呀!
“取什么名字好呢?”
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的闪过那个人的身影。她想起之前在学堂时沈先生跟他们说,一个男子若是生得俊俏好看,就可以夸他“芝兰玉树”,那人听了一定十分高兴。
温香玉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那你就叫做……玉树吧!”
她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但她每天都会去小神像前,虔诚地拜上一拜。
在小桌子上摆很多很多的水果糕点,虽然最后都是被玉树吃掉,但她还是很乐意做。
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有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守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