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本该烈日高悬的天气,在乌竹岭却自成一界:一片浓雾翻涌,不见天日,几步之外,人畜莫辨。
一种古怪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山岭之上。
三人并肩前行,时木春瑟缩着,紧紧夹在温意存和万嘉和中间。
忽地,一声鸟啼惊起,针芒般直直刺入死寂。
时木春心脏猛地一缩,忍不住脱口叫出了声,随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捂住了嘴。
但啼叫却没有停止,反而愈发嚣张,一声高过一声,此起彼伏。
明明这声音近在耳旁,纵观整个林子,却没有一点鸟的踪影。
只有无数乌竹森然林立。
竹身的黑色浓郁如血,似在地底腐朽了千年。浓雾缠绕之下,它们的影子摇曳不定,张牙舞爪地昏暗中隐现,似乎随时都可能从模糊的轮廓中挣脱而出。
“这里真渗人!”
冰冷的湿气侵袭下,时木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警惕地瞥瞥四周。
越往里走,竹子的颜色就越浅,从根部向上逐渐变化,由黑色转为青碧色。
如果他没猜错,他们已经走到乌竹岭深处了。
“我从小就特别好奇,这里不是乌竹岭吗,为什么山内部有这么大一块苦竹林。”
他听师傅提起过:苦竹,色苍碧而性至寒,其质清冽,笋味殊苦不可啖。生于幽山,乃七情大道所育之先天灵根,故竹之类甚多而入药者惟此。
最重要的是,将其炼之为六根清净竹,可封人六识。
“我说怎么感觉自己脑子越来越迟钝了。”时木春试图通过说话来缓解这种诡异的气氛。
然而,没人回应他。
“你们能不能说点话,稍微配合我一下好不好!”时木春带着哭腔愤愤地看着前头的两人。
可恶的万嘉和,把意存姐抢过去,就想要独占意存姐,眼里根本就没有他!
现在他哪里也插不进去,意存姐也不要他了。
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孤零零地落在后头。
再也不喜欢他们了,再也不跟他们做好朋友了。
时木春一个劲地自导自演内心戏,想着想着最后都快哭出来了。
“我们在的。”温意存赶忙转过身来,安抚性地朝他一笑。
她其实也察觉出了几分古怪。
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她也一反常态地不想多说话。好像只要开口,就会打破某种微妙
的平衡。但时木春毕竟还小,她觉得自己还是照顾一下弱小,毕竟时迎春是她的朋友。
听了温意存的答复,时木春揪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
再看看万嘉和,自顾自走着。
不给眼神,不发一言。
哼,这个死木头!
还是意存姐最好了!!他决定就喜欢意存姐,就和意存姐做好朋友!
时木春狠狠剜了万嘉和一眼。
但万嘉和仍旧没反应。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分明就是把他当空气了!!
“可恶!”
时木春对此非常生气,莫名还夹杂着些委屈。
他咬咬牙,故意加快脚步走到万嘉和的边上,准备大步跨过,径直绕到前面去:他要大胆宣誓主权!证明自己的人格!
他大步向前,刚踩到一旁厚实的落叶堆上,脚底就传来一阵虚浮感,软绵绵的,根本找不到着力点——落叶堆下面是空的啊!!!
他猛地一缩,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心,身体不受控制地坠了下去。
“救命啊!” 时木春扯开嗓子大叫的同时感觉什么东西在耳边呼啸而过。
下一秒,万千黑鸦涌出,齐刷刷地腾空飞起。
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
它们疯狂拍打着翅膀,羽毛扇动产生的聒噪声震耳欲聋,与时木春的呼救声混合在了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体比脑子更快,本能地伸出手,想揪住万嘉和的衣角。
然而,差了那么一点点。
时木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与万嘉和的衣角擦过,随后,整个人跟风筝断线似的,跌进黑暗里。
“木春!”一片混乱嘈杂之中,他隐隐听到了温意存的声音。
“再见!意存姐!到时候麻烦你告诉我姐,我永远爱她们。” 时木春紧闭双眼迎接死亡,在下坠的过程中,顺便交代了遗言。
这次真的死定了,他死命闭着眼,不敢睁开。
然而,并没有传来预料中身体摔落地面发出的巨响。相反,他整个人都像被什么绵软的东西托住了,周身都是一种轻轻柔柔的触感。
死竟然是这种感觉吗?好像还不错哎!
时木春战战兢兢地睁开一只眼,就看见自己悬在半空,万嘉和站在一旁。
不给眼神,不发一言。
“呜呜呜呜啊啊啊!” 时木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毕竟人家只是个15岁的“小男孩”呀!!
下一秒,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地上。
“嗷——”时木春疼得龇牙咧嘴,原本就脆弱的神经再次受到重创,“万嘉和!你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
他也不管词用的对不对,张口就来。
时木春嘀咕完,生怕万嘉和跑了,也不怕屁股疼,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死死抱住万嘉和,“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娘!”
身边的人没有反应,既不反驳,也不排斥,容忍度出奇的高。
时木春只当他终于学会怜香惜玉,理解他弱小的心灵了,一时还有些适应不过来。他小心
地戳着万嘉和的手臂:“我们走吧!这里太恐怖了!”
哪想万嘉和仍旧无动于衷,身体没有半点要挪动的意思。
时木春转头,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瞧着万嘉和,生怕眼前这个人是假的,那他可遭受不住!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问题不是出在万嘉和身上。
因为,温意存不见了。
***
温意存又迷路了。
刚刚听到时木春的求救,她立刻转身上前,却不想铺天盖地的黑鸦扑腾过来,把她的视线完全挡住。
好不容易回过神,两人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无数的鸦羽散落在地上。
温意存决定下次大雾天气,一定要拉个人一起,至少走丢还能有个伴!!!
她闭上眼,仔细感受着周边的环境,试着捕捉一点生气。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意。
温意存失望透顶,再加上此刻全身上下都被潮湿的气息侵占,感觉就像是背了一衣服的水,非常不舒服。
她想了想,还是不要乱走了,先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再说。
虽然,到现在为止,她已经看了很久很久……等等,什么东西!
她似乎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声抽泣。
是有人在哭吗?
不对,好像是很多人扎堆一起哭。
“你听到了吗?”
“你听到了吗?”
“为什么你听不到呢?”
声音越来越响,语调越来越高,在最后一声呼喊在耳边破开的瞬间,温意存的脑海里蓦地浮出点点模糊的画面。
这场大雾,似乎在向她透露什么。
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伫立在大雨中。
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看的并不真切。
大雨如注,一点一滴砸在女人身上,将她浑身淋得湿透。
她的发丝紧紧贴在脸颊两侧,水珠不断从发梢滚落。
地上混合着奶白色的液体和破碎的酒罐。
她在大雨中慢慢转过身。
温意存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正是那个在老宅见过的女人。
只不过此刻,她的神情全然没有半分安适的模样,满是绝望与疯狂。
她瞪大了双眼,张着嘴拼命地哭泣着、呐喊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天地不仁!天地不仁!”
她突然开始大笑起来,癫狂地大笑起来。
凄厉的喊声伴着绝望的笑声在大雨中回荡,又被大雨无情地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呼喊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
她静静站在雨中,像一尊被抽去了灵魂的雕像,空洞又茫然。
她弯下腰,心灰意冷地开始收拾地上破碎的残渣,而后一步一步离去,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画面褪去,天地寂寥。
温意存感到脸上有丝丝凉意,似乎是雨水,似乎是露水,又似乎是一个人的泪水。
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个女人的。
温意存睁开双眼,方才脑海里那一幕如幻似真的画面还在盘旋,她一时有些恍惚。
慢慢地,她的视线开始清晰,然后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放眼望去,尽是森森坟茔。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这难不成就是赶尸人说的那个地方?
温意存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座墓碑,碑面上隐隐约约能瞧见一个 “温” 字。
她伸手抹去覆在上面的污泥。
墓碑之上,赫然是 “温砚庄” 三个大字。
温意存一怔,脑子里瞬间浮现出外婆说过的那句 “妈妈不在”。
她以为不在的意思是出远门,却没想到是离世。
温意存有些混乱,试着梳理头绪。
然而,片刻之后她就放弃了——眼下根本没心情思考。更头疼的是,她发现,这个墓碑不只有一面,背后似乎还写着什么。
一块石碑,前后刻着两个各自不同的名字?温意存实在有些找不着北。
在她的认知里,两个人共用一块墓碑,最常见的无疑就是夫妻合葬了。但依照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惯例,二人的名字应该都写在墓碑的正面,一同受后代祭祀。毕竟生同衾死同穴,可眼前这个墓碑却完全不符合这样的常规形式。
她走到墓碑的后面,蹲下身子,开始扒土清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跳也随着这动作愈发加快,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紧紧缠绕着她。
她刚擦到一半,手指却像是被突然定住了,一动不动。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仅仅片刻的停顿后,她又立马恢复了手上的动作,颤抖着扒开土,似乎急着证实什么,又或者是急于打破某些心慌意乱的猜测。
终于,拭去了所有尘埃,几个大字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下,温意存是真的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了,双腿也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沉寂的黑色坟茔之上,朱笔写就的五个字如血般烙印着,凌厉而妖艳,分外醒目——
“万嘉和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