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一路畅通无阻。盆地东边是他们进来的入口，西边尽头是一片巍峨的山崖，瀑布倾泻成河，南边亦无路，北边则通向一条幽深的峡谷，两侧高山耸立，不知是何去处。

二人互相传音，一致决定到峡谷深处去瞧瞧。

路上，付雪竹趁机问道：“方才那尹苗是何许人也？从前竟从未听闻。”瞧那二人的关系，好像不似普通师兄弟。

温睿廷道：“你可曾听说过药人？”

“药人？”这个概念她只在杂文野史上见过。

“我们两家也算是常打交道，所以知道一些。冷非门以制药炼毒起家，几代以来，他们皆会为本家直系子弟培养专门的药人。药人通常是流落江湖的孤儿，被冷非门收养，自小同冷氏子女相伴长大，既是玩伴，也是试验品。由于他们常年以身试药，血液中积累剧毒，因此近乎百毒不侵。当然，更多人则是在试药途中不幸夭折了。那个尹苗，就是冷未泫的药人。”

付雪竹惊骇道：“竟真有这等事情。”江湖上的血雨腥风，远比她从前以为的更为隐秘，更为惊人。

虽然冠冕堂皇地说是“玩伴”，但药人的存在显然意味着，他们很难被当做平等的人来看待。再谨慎的试验也有风险，付雪竹很难想象，如果她被迫成为试药的工具，能否通透到跟伤害自己的人谈笑风生。

冷未泫和尹苗这两个人，还真是各有各的不一般。

“多亏我没生在冷非门。”温睿廷喟然一叹。他在心中左右比较一番，突然觉得逍遥宗也没那么差劲了。

正说着，二人突然感觉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一样的东西，径直坠落了几厘米才稳住身形。蜜蜂的翅膀极为脆弱，以至于再次起飞时二人的身体变得不大平衡，只能歪歪斜斜地晃在半空中。

前方有结界。

两只小蜜蜂对视一眼，将灵力共同凝于空中一点，逐渐在结界上灼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随后便一前一后地飞了进去。

远远地便发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中药味，又苦又臭。谷底的气温很低，冷风从铁栏杆上刮过，像是磨刀声般尖锐刺耳。密密麻麻的牢房就嵌在峡谷一侧的山体之内，让人不禁联想到那些幽居在洞穴里的阴湿生物。

温睿廷不禁心道：“逍遥宗的暗室跟宿风牢比起来，简直可以算得上豪华客栈。”

此处至少关着几十号人。表面看去，那是一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与坪茶镇和静尘村的村民们没什么两样。

区别是，他们看起来更瘦弱，更惊恐，更疲惫。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的眼神，却大多都紧紧蜷缩着自己，偶尔仰起的枯黄面庞上，也呈现出极端麻木，缺乏信任和安全感的神情。

没有武功，没有组织，甚至或许已经没有了情绪。如果他们没有犯下杀人放火之类的罪行，简直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可如果他们真的干了，就更加令人难以信服，因为他们看起来比田野里的花草还要弱不禁风。

二人一时失语。如果说在他们的想象当中，以妖兽试药尚且处于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此刻活生生的人命却难以被人忽视。

最令人恐惧的是，这样的事情不是从他们看到的这一刻才发生的，而是可能每天都在上演。在你的记忆里，在今日同你说话或擦肩而过的冷非门弟子身上，在神农原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的神经里，似乎都世代流动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压抑。

那像是一种毒素，侵蚀与麻痹叫人逐渐相信，救人与杀人可能并不冲突。

温睿廷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牢房上全是咒文。”

付雪竹仔细看去，那些黑漆漆的铁柱上隐隐闪烁着金色的纹路，看起来很有光泽。果然是熟悉的「封灵咒」。

她低声道：“如果说有什么牢房能关住因溢灵丹入魔之人，恐怕也只有这里了。”

“和尚哥哥，那是什么？”一个甜甜的声音突然格格不入地从身旁冒了出来。

付雪竹和温睿廷均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女娃正坐在牢门后，伸手指向他们，齐刘海下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那眼神还很清澈。

这时，黑暗中的一双手连忙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塞到了更里面一点的位置。

“嘘！小橙子，别闹出太大动静。”那牢门后走出来一个光头和尚。他双颊微微凹陷，身着一身灰色布衣，颇为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疑惑道：“这外头平常连个活物都不曾有，怎会突然飞来两只蜜蜂？”

“蜜蜂是什么？能吃吗？”小橙子咂了咂嘴。

“我看还是算了。”和尚嘴角抽搐了一下，转过身去纠结了一阵儿，随后偷偷摸摸地从胸口摸出半张饼来，咬了咬牙，又掰了一半递给了她，“你要是饿了，就先拿这个垫垫。”

小橙子兴奋地接了过去，很礼貌地道：“谢谢和尚哥哥！”

“嘘！”

小橙子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那两个帅气的道士哥哥怎么不来了？上次吃了他们的丹药，我一连好几天都不饿呢。”

“说什么胡话，就是他们那些人把我们抓来的，你竟还念着他们的好？你也别见什么东西都往嘴里送，谁知道他们成天喂我们吃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搞得我这肚子时好时坏的。”和尚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眼珠子叽里咕噜地一转。

小橙子看了看和尚，一时没忍住，豆大的眼泪“啪叽”落了下来。

“喂，你别哭啊……我没骂你，真的真的！”和尚连忙伸手去抹，动作笨拙得跟抹抹布一样。

小橙子委屈道：“呜……我想回家了，这里一点也不好玩。”

和尚在她面前蹲下来，半晌，挤出一个鬼一样的笑容，“咱们不是说好了么？这是一个生存游戏，你只要好好表现，就会有神秘仙人来救你出去了。”

小橙子抽泣了一下，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那块饼，随后一把将饼塞入口中。

“……”

付雪竹奇怪道：“他们都是些没有修炼过的普通人，不可能承受得了溢灵丹的威力，冷非墨抓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温睿廷道：“冷非墨这人是个疯子，谁知道他想干什么？既然能研制出溢灵丹和封灵咒，想必有一天将普通人炼作杀人狂魔，也不是没有可能。”

驯服溢灵花不是冷非墨一门心思的奇思妙想，相反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潜心琢磨具体可行的办法，甚至自创出许多咒文为其所用。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

但若说到不择手段，也是无人能及。

付雪竹喃喃道：“冷非墨在这个时候广邀宾客，办这比武论道会，就不怕他所做的丑事尽露于人前吗？”

温睿廷道：“比武论道会定在冷非门是大势所趋，何况现在知晓溢灵花存在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所幸这段时日他们应该腾不出手来试药，我们还有时间想办法。”

说罢，他又飞过去碰了碰付雪竹，道：“我们得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结界破了个洞，想来很快便会有人发现异样，前来查探和修补。

二人转身朝来路飞去，付雪竹突然想起冷未泫和尹苗在风铃院时的异样，又说：“他们方才说的那两位道士哥哥，应该是冷未泫和尹苗吧？而且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进来得太容易了一些？”

温睿廷道：“你是觉得，他们有可能在帮我们？”

付雪竹道：“我也说不准。这二人行事令人捉摸不透，是敌是友，还需时日观察。”

……

很多时候，用“敌”或“友”来区分人是很困难的。摸不清的东西倒不如换成“利用”二字，彼此心中才觉得稍微分明了。

尹苗这回一反常态，没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只是默默跟在冷未泫身后，时不时踢一脚土路上的碎石子。等二人走出距风铃院很长一段距离后，冷未泫突然站定，害尹苗险些一头撞上他的背。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条心。” 冷未泫冷不丁地开口。

“什么？”尹苗试图装傻，却对上了冷未泫转身后那副看破事态的审视目光。须臾间，一道隔绝声音的屏障已将二人包裹其中。

从小一起长大就是不好，搞得现在一点隐私都没有。

尹苗叹了口气，说：“冷未泫，有些事你我不方便做，让别人去做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是吗？”冷未泫反问，“你以为你是在帮他们？你就不怕害了他们？”

尹苗怂了怂肩，“你不是很讨厌那个表弟吗，现在又开始关心了？放心，即便他们真的吃了些苦头，在新的溢灵丹彻底练成之前，宗主始终有所顾忌，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

提及溢灵丹，他面色稍显凝重，话题一转，又开口问道：“付雪竹此人，你看出了什么端倪？”

冷未泫道：“气血两亏，强弩之末。她体内的药力是被强行压下去的，咒术一破，她必死无疑。此种咒文与宗主发明的很像，不过咒文再强，也不能永久压住溢灵丹的功效，她体内或许还有什么东西，能防止自身灵力冲破这道防线……若想验证，还需取她的血一试。”

尹苗的眼珠子转了转，“怎么取？”

“比武论道会，与她一战。”冷未泫没有一丝犹疑，目光斜盯着不远处的地面。

尹苗道：“付雪竹实力莫测，你怎知此次一定能得手？”

冷未泫道：“我自有办法。”

“好好好，可是就算你取到她的血，她还是赢了呢？宗主那边不好交代不说，冷濯那个蠢货还不得蹦到你头上来？叫她来参加比武论道会只是个名头，是个幌子，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冷未泫扬眉，“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

“不如找只蚊子附身吸血吧。”

冷未泫重重一噎，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付雪竹有灵力护体，外加温睿廷在旁边小心得紧，别说是蚊子，就是寻常妖兽也难近他们的身。

“你不想我公然与她一战，并不是怕宗主质疑我的能力，也不是怕冷濯肆意妄为，而是担心温睿廷会因此记恨我吧。”冷未泫看着尹苗，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诡异的笑，继而道：“可宗主之所以将调查付雪竹的事情交给我们，无非是他自己不方便棒打鸳鸯，不想在此时得罪逍遥宗。我与他们二人毕竟是同辈，擂台一战也算光彩，无论如何，事情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尹苗道：“所以你早有觉悟，还偏要一力承担此事？”

冷未泫道：“于我来说，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

表面上这只是冷非门同付雪竹一人的事，实际上一举一动却不得不牵扯到几大宗门的利益。要想让所有人都满意，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万全之策？既然已经注定要站在漩涡的中心，那就看看吧，看看风浪究竟能将他卷向何方。

尹苗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需要我做什么？”他已经想不出任何再能劝说冷未泫的理由。

“看好温睿廷。这小子胆子太大，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我倒是挺欣赏他的。”尹苗咂咂嘴，一不小心吐露了心声。

冷未泫扫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警示的意味道：“眼下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和我们一样，可你我心里清楚，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也永远不会一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尹苗神情中尽是讽刺，亦带着几分探究和玩味，“对他们来说或许算是优点的东西，对于你我而言，却是致命的缺点。不过，还真是有趣啊……你说，我们和他们，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怪物？”

冷未泫没有回答他。

其实尹苗能够理解冷未泫劝他不要多管闲事的用意，他自己又何尝不希望冷未泫这般？他有时想，世界上最难做的一类人就是目的不够纯粹的人，因为无法从根本上属于任何一方，就只能永远在刀尖上行走。

一辈子所寻找的，不过是可以立足活下去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