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那一日,阴天,无风。
陈定途心情愉悦,两只手各拎了一大坛酒,热切地拿肩膀挤开了符阳殿的大门。
“冷宗主,我来迟了!主要是前些天您忙着筹备大小事情,怕打扰了您。这不,眼看赛程即将过半,特地带了我们陈家岭特产的青梅酒,不但气味醇厚,还助益于修炼,最适合闲时小酌几杯……”
“陈宗主有心了,放下吧。”冷非墨坐在上位,不咸不淡地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
“诶,好好。”陈定途将酒坛小心地摆在椅旁的方案上,完事后落座,双手无助地摆在身前,眼神飘忽不定。
冷非墨道:“陈宗主还有什么事吗?”
“那个……”陈定途受惊似的抬头,“自从您上次途经陈家岭后,不但医好了犬子的病,还破格恩准他进入冷非门修炼,我们举族都对您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年,最近更是少有来信……我这心里一直牵挂着,这次不是正好有机会,希望能见他一面,您看?”
冷非墨一手撑在颧骨处,歪头道:“原来是这事啊。不过可惜叫你白跑一趟了,陈恕此时恰巧不在谷中。”
“啊?那他去了何处?”
“前阵子他潜入秋月山,破坏了离月宗的护山阵,眼下正被萧宗主捉住问罪呢。”冷非墨面不改色,像是聊起了什么家长里短一样。
陈定途大骇:“什么?这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说,他好好在冷非门随您修炼,怎么会突然跑到秋月山上去了呢?”
“陈宗主,稍安勿躁。我知道你心急,我亦想要救他出来。只不过,萧峦认定他图谋不轨,若是贸然上去要人,只会平白留了把柄在对方手里。”
“冷宗主,陈恕是个好孩子,他绝不会这么干的……是您派他去的吧?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是其他弟子而偏偏是他?”陈定途愤然站了起来。
冷非墨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你既同意让他入我门中,他就是我的弟子,我让我的弟子替我做事,有什么不妥吗?眼下与其同我置气,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怎么将他赎回来才是根本。”
听了这话,陈定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才终于再次坐了下去。
“那您说,现在该怎么办?”一想到儿子眼下正不知被如何对待,他心里就像火烧一样煎熬。
冷非墨左手用拇指不断捻着无名指上的珠弦,像是在权衡思量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实不相瞒,萧峦前日里来找过我,还给了我这枚坠子。想必你也看得出,此事没那么容易善了。”说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白玉佛像坠隔空落入了陈定途手中。
这正是陈恕的贴身之物。
陈定途的心一下子乱了,急忙问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觉得,离月宗眼下最缺什么?”
“缺弟子?”
“缺的是安稳。萧峦是怎么当上宗主的,你不会不知道,此人表面不争,实际野心甚大。前阵子的静尘村风波,想必你也听说了,陈恕同我里应外合,是为给萧峦一个警告。不过半路出现了一个付雪竹,搅乱了我的计划。也不怕你知道,她就离月宗前宗主南宫落的女儿,南宫盈。她那时正好出现在离月宗,还在山下打伤了人,让萧峦甚是头疼。你认为会是巧合吗?”
“这……”陈定途没想到,冷非墨居然肯同他说这么多。他一个小门小派的宗主,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不错了,也未曾深想过大宗门之间的利益纠葛。
冷非墨很快替他下了结论:“萧峦其人,可以寄百里之命,却不可托六尺之孤。此女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大威胁,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你若能帮他这个忙,想必他会愿意将你儿子完完好好地送回来。”
“冷宗主,您的意思是,您就不管这件事了?付雪竹实力不容小觑,萧宗主都做不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做到,这不是为难人吗……”陈定途的面色很是难看。
冷非墨淡淡道:“陈宗主,萧宗主碍于名声,自然不会亲力亲为。本来我是该帮你,但付雪竹今于我土之上,我亦不得不避嫌。你儿子的性命,可全在你的手中了。”
陈定途握着吊坠的手不经意地一抖,恰好碰倒了手边的一坛青梅酒。酒坛顿时在他脚边炸裂,满地浊气,尽是刺鼻的凌冽。
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从符阳殿里出来的了,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毒虫在相互撕咬,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该相信冷非墨吗?要不要直接去找萧峦说清楚,把陈恕要回来?可是……他能拿什么同萧峦谈判呢?冷非墨又会不会觉得这是对他的背叛?
他渐渐有种遍体生寒之感,因为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个问题——本以为儿子能进大宗门随宗主修炼是他们这些小宗门想也不敢想的机缘幸事,没有拒绝的道理,可这么做也意味着,一旦被牵扯进大宗门的利益之争,身家命运,立场选择,尽付他人,根本不由自主了。
就在陈定途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听到脚步声传来,抬头一看,竟是冷濯正好独自一人从这里经过。
他那时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现在想来,原来是一根坠着鱼饵的钓竿。钓竿投入水中却波澜不惊,是因为与水共谋,他竟还主动求着被钓上去。
“冷二公子,请留步!”陈定途迎面跨步过去搭话,笑得有些勉强。
“陈宗主?”冷濯脚下一顿,露出几分意料之中的惊喜之意。
“没想到公子竟还记得我。吾儿陈恕在贵宗修习已两年有余,最近却突然没了消息。不知公子可知……他去了何处?”
“陈恕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了,应当是宗主派了什么任务给他吧。您若想知道详情,不如亲自去问宗主。”
“那公子上次见他,大约是多久以前?”
“嗯……半年多前吧,快八九个月了。”
“原来如此……离月宗的护山阵又被人破了,这事你也听说了么?”
“早就人尽皆知了吧。怎么,莫非陈恕与这事有关?”
“这个……唉,冷宗主说此事是他所为,眼下恕儿落在了萧宗主手里,你说……”
“什么?”冷濯大吃一惊,“这么说,陈恕现在成了人质?那萧峦岂能轻易放过他?陈恕怎么说也是我的兄弟,陈宗主如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不如直言便是。”
“实话说,我的确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冷宗主让我替萧峦除去一人,来换恕儿平安,二公子觉得此法可行么?”
“替他除去一人?”冷濯眼珠子转了转,“要说值得萧峦忌惮又不能轻易动手的……恐怕只有那个人了。”
“二公子猜到了?”
“本就不算什么秘密。不过那毕竟是他恩人的女儿,你要是亲自去问,萧峦肯定不会承认的。反正他扣着陈恕也无其他用处,你若能顺水推舟卖他一个人情,兴许事情会有转机。”
“话虽如此,可要真去杀人……”
“陈宗主手上难道没沾过血?”冷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此女滥杀无辜,并不值得怜惜。我若不知情便算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就决不会眼看着陈恕受此折磨。您要是怕事,便交给我来做吧。”
“这叫什么话,他是我儿子,我当然要救他。”
“陈宗主若是为难,我倒刚好有个法子可以助您一臂之力,还不需要您亲自动手。”
……
如果那天他没有自己走进符阳殿,也许冷非墨根本已经把陈恕这枚弃子给抛到脑后了。
如果冷非墨没有拿到那枚坠子并叫他看到,也许他不会这么快就跳入他的圈套而不自知。
如果萧峦查清了陈恕的身世并来直接与他交涉,也许他就不会相信萧峦与故人之女心有嫌隙。
如果冷濯没有立功心切地想要帮冷非门除掉付雪竹,他也没有病急乱投医地轻信冷濯……可是谁能没有一己私情。
……
付雪竹悄悄传音询问萧峦:“陈恕是谁?”
萧峦闷声回答道:“新晋内门弟子,亦是当日坏我离月宗护山法阵之人。”
不知是从哪一步开始,每一个人的命运悄然转向,渐渐走成了一个无解的结。人与人的关系,犹如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仅仅是由于人们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利益而不愿移动吗?还是说,他们都被彼此的根系和枝干给困住了?
付雪竹无法认同陈定途所说的“各自付出代价”,因为有些人的错误,总是要令别人去承担。至于别人愿不愿意,想不想要,大都是没人管的。天底下的恨意,若真追溯起源头来,也许连神明也会感到千头万绪,手足无措吧。
陈定途心意已决,视死如归,利落地横剑抹了脖子,血溅当场。
剑身上的反光十分刺目,逼得人不能直视。颈血污地,温热的液体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冰冷,忙碌的蚁群趁机爬上深红色的土地。
众人掩面,各自唏嘘哀叹,心说好好的一天,事情为何会到了这样的地步?先是冷濯消失,后是陈宗主自尽,若说此事同冷非门没有一点关系,大伙儿自是不太相信的。不过有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这绝对不是付雪竹想要的交代。她心中十分悲伤,却突然想起温睿廷还行踪不定,于是连忙试图断线重连:
“温睿廷,你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