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星离抱猫走出卧室,对着那几枚家常菜陷入了短暂的震惊。
两菜一汤,口味较为清淡,对于两个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为了这几口汤,我还专门找了广东本地师傅学的。”业迟边往瓷碗里盛排骨,一边邀功。
裴星离将小梨儿放下,洗完手之后,看着汤煲里的茯苓,山药,莲子,芡实四味药材,再度陷入漫长的沉思。
他才二十六,虽说快二十七了,但还不至于、
不至于、这么补……
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皱眉问道:“你是不是甲减……”
业迟:“?”
这骂人的方式咋这么高端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甲减的并不是我……”
“那是我?”
“……”
于是,某位肌肉发达线条流畅看起来就性张力满满且绝不可能会缺精的兵教官默默低下了脑袋:“嗯,我虚,不是你。”
裴星离舒坦了,哼笑一声坐椅子上。
但如若要说句心里话,业迟做饭的手艺确实有点技术在手的,虽然裴星离并不了解他的过去,更不想知道他如今当的什么角色什么职位。
他甚至不知道他专业是什么,大学在哪里,成绩是好是坏,在国外做的什么,没有电话没有微信,几年相见一次或者几年不见一次。
他都不在乎。
毕竟那是别人的一生,也是别人选择的路,他走得快活,所以养成了一副天生爱撒娇爱耍赖的性格。
可他不一样。
他的路,从没出生之前就被提前铺好了,他没得选。
业迟撑着下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裴星离。
多年严格的家教令他养成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那股富家少爷的书生干净气质与斯文在这一瞬间被拿捏得死死的。
他还真没见过有谁吃饭都能吃得这么好看。
腰背挺直,没有手机的干扰,小口小口地吃得专心又仔细,细嚼慢咽,速度也没有他在队伍那会儿赶时间的狼吞虎咽。
他精致得,简直就像一只陶瓷娃娃。
和粗糙鲁莽的自己相比,真的区别太大了。
怪不得他家媳妇儿不喜欢他……
“你要再这么看下去,我就不吃了。”裴星离搁下筷子,声音冷得能掉冰。
业迟愣了两秒,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拖过自己的碗:“不看了不看了,你赶紧多吃点肉,瘦成这样!”
说着,往他碗里夹了好几块滑肉与虾仁。
后者这才收起脾气。
过了一会儿——
“对了媳妇,看我这么勤俭持家还会做饭的份上……”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屏点开微信二维码伸到他面前:“加个微信吧!”
裴星离筷子一顿。
“驳回。”他冷冷道。
“不嘛媳妇儿,你就行行好,看我做饭这么好吃的份上,留着点个单?”
“无聊。”
“咋就无聊了呢?你想想啊,”业迟搁下筷子,一骨碌跑到他面前蹲下,“夸大来说,咱俩公司也是有合作的对吧,你怎么就能把合作对象放一边连电话号码和微信都不给呢?这得让别人觉得你有多看不起他?会尴尬的啊!”
“那就让他尴尬着吧。”
业迟委屈地皱着眉,喃喃道:“媳妇儿……”
“滚开。”
“老婆~”
“一边去。”
“哎呀亲爱的~”
“……”
“阿离弟弟~”
裴星离:“……”
“宝——”“闭嘴。”
业迟:“……”
美人老婆太高冷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
晚饭过后,裴星离打开电视看完两集喜羊羊,习惯性地回房拿衣服,洗他今天的第二次热水澡。
分散的水珠落到他的发丝,鼻子,下巴,又沿着劲瘦凹陷的腰窝缓缓流落,裴星离闭上眼,任由温柔的清水浇灌在白净的面容上,直到窒息感满满袭来,他才低下头,轻喘着气。
他忽然想起,外婆下葬的那天。
他站在一群亲戚朋友身后,面无表情地盯着墓碑上外婆的名字。
他在痛恨。
他痛恨上天为什么要夺走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爱过他的人。
那天晚上,夕阳落幕,没人知道墓碑前一直站着一个小孩,他冷着脸,从晨曦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他始终站在那,未曾动摇过一步。
……
裴星离换了套比较宽松的圆领短袖,再没有了白衬衫那股不可触摸的神圣的气息,米色的布料在苍白的客厅灯光下照耀着,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刚跨出房门,便瞧见业迟光着上半身,底下围了条浴巾,一脸兴奋地拿着羽毛抖小梨儿。
猫咪随着他的动作一蹦一跳,喵喵地伸长了爪子,想够到那节紫色的毛绒。
五年前的那一次欢爱,裴星离只顾着挣扎与拒绝 ,属实没能分神注意到,自己和业迟的身材会差了那么多。
肌肉发达,但又不是过分的粗壮,背部宽阔而厚实 ,水滴沿着发丝悄然滴落,划过湿漉的胸膛,沿着分明的线条一路划过肌理分明紧实的腹肌,最终隐匿在人鱼线之下。
浑身充斥着雄性猛兽野蛮的难驯与野性。
他身上伤疤也有很多,看着不像是幼年摔倒或者碰倒而造成的,更多的是枪伤,刀疤,以及一些形容不出来的狰狞伤口,应该是某种大型动物的爪子,狠狠抓上去的。
裴星离不可置否咽了口唾沫。
他有种能被他一巴掌掀翻在地的错觉。
虽然业迟并不敢。
后者注意到目光,放下逗猫棒,抱着猫咪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裴星离瞬间绷紧了神经,抬起头看他,右手握拳准备开揍。
——“跟你商量个事。”
裴星离:“?”
话音刚落,眼前赤裸的男人将猫一丢,猛地弯腰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后者猝不及防,一手抓上他肩膀紧实的肌肉,细细发着抖。
“你——诶!”
话没说完,一阵天花乱坠之后,他被轻放到沙发上。
业迟抱着小梨儿跑回房,沙沙沙一阵混响过后,手里多了一堆卡。
他又走到裴星离面前,抱猫蹲下,将手里的卡一并扔到桌子上。
“我很鲁莽,不太会追人,从小接触的……也只有真核实弹,杀人打架那些也没少干,也许在你眼里,我是一个还未完全脱离军队的粗鲁痞子。”
小梨儿被捏疼了爪子,忍不住挣扎了起来。
业迟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尽管过了很多年但我还是学不会国内追人的方式 ,如果可以,我更想像我父亲那样,开五辆大炮围着你逼你妥协,但转眼一想,好像又不怎么合适。”
“然后,我又问了很多很多人。”
他说着,一张一张拿起桌面上的卡,塞到裴星离手中,边拿还边不断紧张表达:“这是我的银行卡,信用卡,啥地契房契,存折,健身卡钻卡银卡酒吧娱乐会员卡支付宝微信密码那些,全都给你,哦对了,车后备箱还放了些散钱合同,当票的,也全都给你。”
“还有小梨儿。”业迟捏着不停喵喵叫的小东西,也一并塞进他怀里:“也给你,全部都给你。”
裴星离盯着一大腿五颜六色的硬卡与薄纸,陷入短暂沉思。
“我不是垃圾回收站。”他冷冷抛下一句,站起身,刹那间地面噼里啪啦一顿响,那些卡就跟普通垃圾似的,连着小梨儿一并摔在地上。
“喵呜!”
裴星离没管愣在一旁的业迟,直接绕过他走进卧室锁上门。
有的时候,他觉得业迟很搞笑,又觉得自己很搞笑。
他缺钱吗?
不缺吧?
缺那些废卡吗?
也不缺吧?
离开了五年,在他眼里,自己想要的难道仅仅是那几张卡?
裴星离自嘲着摇摇头。
可自己到底缺什么呢?
他又不知道了。
就很奇怪。
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极端压抑的环境里,除了学习就是家教刷题,他看着窗外双宿双飞玩耍的小鸟,想搁下笔,却总被家教老师拿着教鞭,狠狠抽一下手背。
他想吃糖,母亲不让,他想学琴,母亲也不让,他幼儿园便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可一直到了十五岁,门锁都是坏的。
他累,不敢说,困,不敢睡,早六晚十一,早五晚十,打小便以咖啡续命,直到逐渐免疫,逐渐习惯……
十五岁之后,便是安眠药加身,不吃就睡不着,或者整夜噩梦,那些远在眼前的绑架还历历在目,他多渴望在那时候会有人来救他,他多渴望,在他被关在房间里学习的时候会有人朝他伸出援手,带他离开这痛苦又压抑的禁地。
他曾同老师说过:老师,我想死。
之后母亲便将他抽了个半死,以至于他再没有在人面前提过一句有关想死的话题。
他缺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只是,想和幺儿一样,委屈时能扑进妈妈怀里大哭一场,他只是,想和幺儿一样,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一切自己爱做的事,吃遍世间一切自己爱吃的零食。
好不容易长大了,有实权了,当他终于有资格买到自己喜欢吃的甜食,当他满怀欣喜用糖去哄哭唧唧受委屈的小弟弟时,却收到一句来自幼儿园的孩子的拒绝。
他说:糖有什么好吃的,我早就吃腻了,又甜又腻,对了,哥哥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要吃小孩子的零食了,老师说这个不健康,影响智商还会蛀牙。
那一刻他才知道。
原来他心中渴望了十多年,羡慕了十多年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是那么的廉价、不堪、有害与丑陋。
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