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他蹲到林霜身边,浅麦色的手覆盖住那只沾了泥土的纤白手掌。
这个动作让他俩的手短暂交叠,一个粗糙温暖,一个细腻冰凉。
“那晚我听见哭声。”江元突然说,声音压得极低,“循着声音找到这里,看见你……”
林霜闭上眼睛。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三年前那个夏夜的闷热与血腥。
那个叫王二的男仆,总是笑眯眯地给他带点心,会摸着他的头夸他漂亮。
那日黄昏,王二说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小兔子,要带他去看。
“他把我的衣服脱了。”林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脖颈,“疯了一样亲我咬我。”
江元沉默不语,却下意识攥紧了拳头,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如蚯蚓。
“他压着我,力气好大。”林霜继续道,目光落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我哭得喘不过气……”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那段记忆中的恐惧仍然鲜活如初。
江元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体温透过布料传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林霜从回忆中抽离,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咸腥的海风冲散了记忆中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然后我感觉到……水。”林霜摊开手掌,一滴水珠凭空出现在他掌心,像颗晶莹的珍珠,“他身体里的水。”
那滴水珠开始不自然地颤动,表面浮现出细小的波纹。
江元屏住呼吸,即使见过多次,这种超自然的景象仍然让他脊背发凉。
那个夜晚,他看到浑身赤裸的林霜跪坐在尸体旁。
月光下,孩童雪白的躯体布满青紫指痕,嘴角渗血,黑瞳中流转着幽蓝光芒。
而那个男仆的尸体像被抽干的鱼,皮肤皱缩贴在骨头上。
江元脱下外衫裹住林霜时,摸到他后背全是冷汗。
孩童冰凉的手指突然掐住他的脖子,眼中杀意凛然。
“太监也是这么死的?”江元问,声音沙哑。
林霜合拢手掌,水珠消失无踪:“更快些,我进步了。”
他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而且,现在能让他们死得更自然,更像突发疾病。”
荒地上的野草在风中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轰鸣。
江元突然站起身,向林霜伸出手,“涨潮了,去海边吧。”
两只手相触的瞬间,林霜感到一丝暖意蔓延。
他任由江元拉他起身,却没有立刻松开。
十二岁的少年手掌比他的大了一圈,粗糙的茧子摩擦着他细腻的皮肤。
“你怕我吗?”林霜突然问,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江元。
江元停下脚步,面对着他。
晨光为少年花匠刚毅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浓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将林霜的手按在自己脖颈上。
那里脉搏有力,透过温暖的皮肤传来律动。
“若是不放心,随时可以取我的命。”江元说,声音低沉而坚定,“三年前,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林霜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能感觉到江元皮肤下奔流的血液,那些温暖的液体只要他一个念头就会沸腾逆流。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江元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
这个少年明知他的能力,却依然毫无防备地将最脆弱的命门交到他手中。
“傻子。”林霜轻声说,抽回手转身向海边走去,发丝被海风吹起,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江元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半步距离,如同这些年来每一次同行。
荒草渐渐被沙滩取代,细碎的白沙钻进林霜的鞋,摩擦着脚底带来轻微的刺痛。
远处,一群海鸟掠过浪尖,发出清越的鸣叫。
海风送来咸腥的水汽,林霜深吸一口气,体内的血液似乎与远处的潮汐产生了某种共鸣。
他能感觉到每一滴靠近的海水,就像延伸的肢体般亲切,这种联系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强。
“除了他们,还会有别人。”林霜突然说,弯腰拾起一枚被海浪打磨光滑的贝壳,“下一个未必这么好对付。”
江元摩挲着腰间柴刀,发狠道:“来一个杀一个,再有下次,不用你动手。”
“我会长得比所有人都高,会帮你把那些眼睛……都挖出来。”
林霜愣怔片刻,突然笑出声。
他反手握住江元粗糙的手,将捡来的贝壳放在他掌心:“那就快点长大吧,我们一起。”
贝壳壳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虹光,如同被封印的海浪。
江元郑重握住了这片贝壳,就像握住自己的承诺。
……
春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洒在城主府精心修剪的园林中。
新移栽的垂丝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满了蜿蜒的石径。
侍女们穿着淡青色的春衫,手捧果盘穿梭其间,盘中的荔枝还带着晨露。
“听说那位林二公子会来?”凉亭中,穿鹅黄襦裙的少女用团扇半掩着脸,眼睛却不住地往入口处瞟。
她身旁着湖蓝罗衣的姑娘立刻接话:“我父亲说,东海十六城再找不出比他更标致的人物了。”
“嘘——”第三个穿樱粉色披风的少女突然压低声音,“林大公子来了。”
园林入口处,林烬昂首阔步地走来。
十八岁的青年身着绛红织金锦袍,腰间玉带上缀满南海明珠,走动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刻意放慢脚步,让阳光照耀他精心修饰过的面容。
五官端正,修眉俊眼,再加上城主独子的通身气派,确实称得上俊朗。
“诸位小姐安好。”
林烬停在凉亭前,行了个标准的贵族礼,袖口熏了名贵的龙涎香,随动作飘散开来。
三位少女连忙还礼,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他的肩膀,投向远处。
林烬嘴角的笑容僵了僵,顺着她们的目光转身——
海棠树下,林霜正弯腰拾起一位小姐掉落的手帕。
十六岁的少年只着一袭素白广袖长衫,腰间系一条银灰色丝绦,再无多余装饰。
阳光穿透层层花瓣落在他身上,为那鸦羽般的长发镀上金边。
当他直起身递还手帕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如玉般莹润的手腕。
“多谢公子。”那位穿淡紫色纱裙的小姐接过手帕,脸颊飞上两朵红云,“不知可否请公子为我讲解这园中的奇花异草?”
林霜微微一笑,“乐意之至。”
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入凉亭中每个人的耳中。
那音色如清泉击玉,带着某种令人心颤的韵律。
林烬眼睁睁看着凉亭中的三位少女像被磁石吸引般,齐齐朝林霜走去。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他就知道,林霜一旦出现,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会立刻转移。
园林另一侧,沈千劫正端着银质酒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全场。
青年身形修长,靛蓝色侍从服勾勒出瘦腰。
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位着墨绿色华服的妇人身上,那是北境守将的遗孀柳夫人,据说在朝中颇有影响力。
“夫人可要尝尝这西域葡萄酒?”沈千劫适时出现在柳夫人身侧,声音低沉悦耳,“用冰镇过的。”
柳夫人转头,看到一张俊秀中带着几分忧郁的脸庞。
沈千劫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你倒是会伺候。”柳夫人接过酒杯,指尖故意划过他的手背,“叫什么名字?”
“奴才沈千劫。”他微微躬身,领口随着动作敞开些许,“愿为夫人效劳。”
柳夫人眯起眼,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听说你是城主府的红人?”
沈千劫苦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与隐忍,“夫人说笑了,奴才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这番欲言又止的姿态,成功勾起了柳夫人的兴趣。
她正要再问,却被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断。
她的女儿正挽着林霜的手臂,笑得花枝乱颤。
柳夫人不由皱眉。
沈千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林霜俯身在一株兰花前,修长的指尖轻点花瓣,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周围几位小姐掩唇轻笑。
阳光透过他单薄的衣衫,隐约勾勒出少年人纤细却不瘦弱的腰线。
“二公子确实……很会讨人欢心。”沈千劫轻声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艳羡。
柳夫人冷哼一声:“无父无母的孤儿,寄居在伯父家,也敢妄想我家女儿?”
沈千劫趁机凑近半步:“夫人若想唤回小姐,奴才可——”
“不必。”柳夫人摆摆手,突然打量起他来,“你识字吗?”
“略通文墨。”沈千劫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柳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回头我向城主讨了你,我府上正缺个懂诗书的管事。”
沈千劫眼中精光一闪而逝,恭敬地行了一礼:“奴才的荣幸。”
远处,林霜似有所觉,目光扫过这边,与沈千劫短暂对视。
两人眼中俱是一片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装模作样。”林烬咬牙切齿,将空酒杯重重放在侍女的托盘上,“去,把那个穿紫的叫来,就说本公子有请。”
侍女战战兢兢地应下,却在转身时与一个高大的身影撞个满怀。
二十岁的江元像座铁塔般矗立在那里,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粗布衣衫掩不住宽肩窄腰的好身材。
“小心。”江元扶住摇晃的托盘,声音低沉。
他看都没看侍女一眼,目光直接锁定不远处的林霜,眉头微蹙。
那个紫衣小姐靠得太近了,几乎要贴到林霜身上。
林霜似有所感,抬眼对上江元的视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让他一缕黑发滑落肩前,在阳光下泛着丝绸般的光泽。
紫衣小姐大着胆子伸手,想为他拂开那缕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