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回忆像烟花一样在冉冉脑中乍现,绽放之后又归于沉寂。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获得沈染的记忆。
蓝旋念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专注地看她,眸色温沉。
冉冉问:“你到底是谁?”
男人不语。
于是冉冉自己说出了那个答案:“你是顾谨。”
再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被说出来之后,也总归是可以被接受的。
她顿了顿,给出结论:“你不是一个好人。”
她真傻,所有信息都展示在眼前,自己却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蓝旋念的真正身份。他和顾谨长得一模一样,只有两种解释,第一,他是顾谨的复制品,第二,他就是顾谨本人。按照目前情况来看,只有后一种可能成立。
眼前的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顾谨不是一个好人,但我现在是蓝旋念。”
这就是承认了。
所以她梦到的顾谨对自己做过的一切,就是眼前这个人做的,她还以为蓝旋念是不一样的,原来他的谦和温润都是假的。想到一直以来,他冷眼旁观着生活在虚假世界中的她,就像是看着一个塑料房子里的玩偶,冉冉心里就像有黑色的荆棘疯长,将曾经的回忆刺得面目全非。
她被气得肩膀颤抖,用力退了蓝旋念一把。
蓝旋念轻叹一声,松开了对她的束缚。
冉冉站起身,眼睛盯着晨光中容颜出色的男人,缓缓道:“所以,你当初开发了一个反人类的模型,把世界弄得面目全非,自己悠闲地度过了一百年,然后找到我一起玩扮演游戏。”她冷笑一声,“到底是怎么样的变态,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她还被他的无害表象骗了,傻乎乎地投怀送抱。
冉冉都要被气笑了,眼尾却不争气地泛红。
蓝旋念坐在床上,手指搭在膝上,安静地看她。
他很久都没有看到她哭的样子了。
从前,她只会在两种情况下哭,一种是程序编不出来了被急哭,另一种是被他欺负得狠了才哭。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下颌滑进了雪白的脖颈,蓝旋念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被女孩拍了一下手背。她使足了劲,就像一只愤怒的猫。
蓝旋念收回手,唇角不自觉上扬,又刻意压平。
冉冉打得自己掌心疼,慢慢握了握拳,心里有了主意。
她不动声色地问:“我周围的人,他们也是认知消融实验的试验品吗?”
一想到自己和周围的人可能都是百年前某一批人的复制品,冉冉就觉得不寒而栗。
蓝旋念说:“不,他们都是普通人。现在的人和百年前的人其实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他们对生活边界有着更为严重的误判。对于人脑思维的学习,神经元对环境的响应非常重要。为了保证环境的真实性,在同一时期只会有一例认知解冻实验进行。”
冉冉垂下眼眸。
原来她自己才是她的生活中最虚假的部分。
她自嘲:“我这种情况,就像是被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由于麻醉不够而中途醒来吧?”
蓝旋念神色微怔,缓缓摇头,“在你之前,人工智能进行过很多例认知解冻实验,实验对象都是在百年前存在过的认知卓越的人类。为了避免干扰以及防止实验对象反抗,百年前的记忆会被锁定在复制体的意识深处。正常情况下,他们梦醒后就会忘记一切,再也不会回想起从前的记忆,而是以为自己真的生活在二十世纪末期。实验结束后,他们会像其他普通人一样安稳终老。”
他顿了顿,看向冉冉,“通过梦境显式恢复记忆的人很罕有,你是其中一个。和其他实验对象不同,你的自我意识非常强大,就像迷雾中的旅行者,凭着一点执拗,非要堪破生活的真相。”
冉冉苦笑。
原来她这么厉害吗?但这点长处似乎一点用也没有。
她问:“有什么办法能离开这个地方吗?“
蓝旋念说:“没有。”
冉冉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蓝旋念解释道:“要想离开这里,需要比人工智能更高的科技水平。可事实上,栖息地的科学发展是受到限制的,塔洛斯不会容许人类再次获得地球的统治权。就像速度不够快的飞船无法逃脱地球引力一样,栖息地里的人没有办法离开。”
冉冉只有高中物理知识,但也大概明白蓝旋念话中的涵义。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从她目前感受到的这个世界的封闭程度来看,逃离确实是有难度的。
冉冉突然有些后悔,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生活。
如果她不知道世界有多大,或许还能安然生活,但既然她知道了,只觉得透不过气。
知道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一切,冉冉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家,也离开我的生活。不管我是沈染还是苏冉冉,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窗外的阳光被厚厚的云层滤得惨白,落在蓝旋念的脸上,衬得他脸色苍白而透明。
他安静地坐了两秒,终于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关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冉冉正将桌上的小熊摆件收进抽屉,“啪”的一声关上。
早上,冉冉如同往常一样去上班。
孟欣看到她的黑眼圈,小心翼翼地问:“你和男朋友吵架了?”
冉冉摇头,如果仅仅是和男朋友吵架就好了。
如果她告诉孟欣,她发现她的男朋友活了一百年,自己是他前女友的复制品,并且这个世界早就被人工智能统治了。
那么,孟欣大概会送她去医院。
所以她轻描淡写道:“已经分手了。”
孟欣做出一副过来人很懂的姿态,拍拍她的肩,安慰道:“没关系啊,我们冉冉又聪明又可爱,帅哥还不是遍地都有?我跟你说,我有个表哥长得可周正了,不比你前男友差……”
冉冉手中揉着面团,听着听着就走了神。
她在脑中盘算着,作为沈染的那个她具有编程天赋,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继承”这一天赋。虽然栖息地的计算机发展受到了限制,但是她或许可以想办法突破这些限制,甚至逃出去,去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发现冉冉有些心不在焉,孟欣捏了捏她的脸,“……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这周六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冉冉醒过神,以为是孟欣要约她一起吃饭,于是应了一声。
没想到孟欣雀跃地说:“那等我回去就跟我表哥说,让他这周六和你见面!”
冉冉半张着嘴,还没来得及拒绝,孟欣已经欢快地离开了操作间。
后来冉冉才知道,孟欣的表哥叫陆蕴言,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写过几本科幻小说,但是不赚钱。不过他家境殷实,性格极好,长相也出挑,从上高中开始就有不少女孩子追。
奇怪的是,陆蕴言拒绝了所有女孩子的示好,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
冉冉向孟欣推辞过,表示不想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想专心赚钱。
她现在的确有要紧的事情要做,其一是恢复属于沈染的其余记忆,其二则是将潜藏的技能挖掘出来,想办法逃出栖息地。
但是风风火火的孟欣不由得冉冉拒绝,她说,对于失恋最好的疗愈方法就是开启新的恋情。
冉冉哑口无言。
她决定先和这个陆蕴言见一面,再和孟欣说不合适。
陆蕴言将见面地点定在了市美术馆的门口,时间是周日下午两点。
冉冉到达的时候,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美术馆门口的橡树下。
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橡树的枝叶照在少年脸上,勾勒出清隽的眉眼。
他穿着白色大衣,安静地站在树下,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神态闲适,仿佛不是在等人,只是在专心地享受此刻的日光。
孟欣说过,陆蕴言已经二十三岁了,但眼前人的气质却像他穿的衣服一样,透着一种纯然,所以冉冉犹豫着是否要打招呼。
在她踌躇之时,少年的目光已经悠然转了过来,向她招了招手。
冉冉这下子确定了,也上前打了招呼:“你好,我是苏冉冉,是孟欣的同事。”
“我是陆蕴言,目前是无业游民。”
“我听说你是一个作家。”
陆蕴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一个爱幻想的人罢了。写小说的人和妄想症患者本质的差别在于,前者试图把其他人一起带入自己的妄想当中,而后者选择沉浸于自己的幻想。某种程度上,前者更自私。”
冉冉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陆蕴言接着说:“类似的妄想症患者世间比比皆是,作家、画家、音乐家都是如此,区别仅在于他们使用的媒介是文字、油彩还是音符。”
陆蕴言的声音很有特点,那是一种介于少年和成熟男人之间的音色,平缓时如泠泠山泉,低沉时如金石相击。他身上处处显露出一种闲适,连语速也偏慢,因此和他说话会让人不觉放松下来。
冉冉想起,自己也算是一个画画的,这么说来,她也是妄想症患者?
她抬眼看向眼前的美术馆,突然有些好奇,当两个妄想症患者一起走进一个陈列妄想的空间,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