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廉沉默了。
周令妍第一日在户部衙门处理公事之时,魏优请他到楚王府做客。
赵廉坐在木椅上,淡定地凝望着眼前笑脸盈盈的楚王,“不知楚王殿下今日召见臣,有何贵干?”
眼前的这位自信又矜贵的楚王,笑容明媚又坚定,眼神闪烁着温柔又开朗的光芒,不由自主地让人觉得他和蔼可亲。他坐在红木宫廷椅,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舅舅。
楚王府的侍女上前为赵廉添了些茶水。
“舅舅何必客气。”魏优抬手,朝赵廉指了一下他身旁的茶水,轻松地笑道:“孤从江南训寻了好些极佳的碧落春,想请舅舅品尝一二罢了。”
赵廉礼貌地笑道,“多谢殿下赏赐。”话一落地,赵廉捧起摆在木椅旁小桌子上的青花瓷莲瓣杯,轻轻一品,肯定道:“果真是好茶。”
“舅舅喜欢便好。若是舅舅喜欢,孤差人多送些到舅舅府上。”
魏优一口一个“舅舅”,赵廉猜到这分明是有事求于他。
“想必舅舅也已经知道了最近这些日子,母后与孤的难处。”魏优眸光中的自信洒脱很快褪下,浮现出一丝担忧、自卑的情绪。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当年忠毅侯一案,赵尚书并未将周家铲除干净,还留了周家女一命,只怕如今,周家女要来寻仇了。”
魏优口中的“赵尚书”正是赵皇后与赵廉的父亲,户部尚书,赵序。
当年忠毅侯被害,周家被查抄一案,由赵序一手主导。
“殿下也知道,大宁律法规定,凡家族遭遇查抄,女眷一律末为官奴。除掉周令妍,不符合律法。”
魏优顿时激动,“难道舅舅以为,当年查抄周家是个错误吗?更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宫奴!她已经是朝臣,今日参加早朝的文官!”
随后他又意识到自己的言语过重,放低音量,喃喃道:“如若让她就这样死在官场就好。”
赵廉冷静向魏优分析利弊:“臣还是觉得,让她死不妥。排除大宁律法来看,齐王十分重视这名主事,愿意让她顶着女子之身入朝为官,本就是千年难遇的恩宠。假若她一死,不明摆着递给齐王一把除掉我们的刀吗?”
“母后铁了心要除掉她!且母后决定,将中秋家宴交由她来亲自操办。”
赵廉攥紧拳头,眉头紧锁,大脑陷入了沉思。
“还是说,舅舅觉得,周令妍的性命比赵家的荣辱更重要?”魏优说出此话之后,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赵廉的神情,心中有些许的不安。
其实经过多年的观察,魏优早就发现他的母后和她的弟弟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
姐姐强势,弟弟唯诺。姐姐个性张扬,弟弟个性内敛。
所以有时候,魏优猜不透他这个舅舅的内心。他确确实实地很想知道,赵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舅舅,周家与赵家注定是一辈子的死敌。就算你保了周令妍,她也不可能原谅你。与其等着她有一日来报复咱们,倒不如咱们先斩后奏,直接除掉她,永绝后患。”魏优继续洗脑,语气故作带着几分哀求。
霎时间,痛苦如喷泉一般涌入赵廉的心间。
他有时在想,为家族荣光而别人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真的是一件值得的事吗?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成长为替家族谋利的工具。
少年的意气风发已经悄然从他的脸上消失。
魏优苦苦哀求道:“更何况,如今母后查到雷桥私联齐王的证据,我们也可借机除掉卧底啊!”
挣扎片刻,赵廉没有任何波澜地说道:“臣近几日寻得了好些断肠草,想来娘娘会喜欢的。”
*
赵廉缓缓下跪,双眼没有欲望地盯着地面,波澜不惊道:“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
赵皇后脸色大改,变脸如翻书一般,猛地从凤椅上起身站立。她的瞳孔瞬间放大,用力地瞪着心如死灰的赵廉,大声质问他:“赵廉,你到底要干什么!”
“此事是臣一人所为,与周家无关。望娘娘和殿下网开一面,不要迁怒于臣的父亲和妻女。”
魏琮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除掉异己的机会,他深刻领会到此时不除掉赵廉,周令妍就会被人迅速盯上。
他挑眉扬声下令,展示自己的雷厉风行,压迫感十足,冷酷道:“内务府总管兼户部现审处郎中赵廉,设计诬陷朝廷官员、毒害朝廷三品官员、蓄意谋害贵妃之父,即刻赐死!”
赵廉释怀地笑了笑,欣然接受了这个判决,“臣,谢主隆恩。”
他总算要解脱了。
为了家族的利益,他被强行拉入党争三十年。他见到太多的家族、太多的人命折在了赵家手里。
他想反抗,他想反对。
只是他的姐姐,将他看得明明白白。让他眼睁睁看着无数人死在了赵家手里。
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能在耳畔听见哭声。
四十年的人生,从来没有一次为自己而活过,从来没有一次为自己开心过。
赵皇后面目狰狞地怒吼:“谁敢!”
明明今日该除掉的人是周令妍,她决不允许折掉自己的弟弟。赵廉一旦死了,就是承认他杀了雷桥,贵妃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内务府总管之位缺少自己人,还会削弱她对后宫的控制。她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侍卫们停下手里的动作,等待主子的谈判,不敢上前。
“皇后!”魏琮同样也失去耐心,他早已不想和赵皇后维持“母慈子孝”的可悲局面,厉声警告。
赵序走上前,掀起自己的长袍,下跪在地,“臣教子无方,还望娘娘顾及大宁律法,不要徇私枉法。”
赵皇后双腿发软,吓得她跌了一个酿呛,一瞬间坐到凤椅上。
她听出父亲的意思,是要她必须舍弃赵廉,以待来日。
若赵廉一死,内务府总管之位定然会空缺,她上哪儿去找最容易被她控制的人顶上?
赵皇后咬牙切齿,眼眸里写满了对魏琮的恨意,却又心如死灰地说道:“就算是本宫的亲弟弟,违反大宁律法,本宫也断然不会包庇!斩!”
“娘娘圣明!”
凤椅之下的人们不敢有半分异言。
赵廉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被侍卫们生生地拖拽出去。
魏琮收回冷淡的笑意,冷漠地凝视凤椅上的皇后,“好好的一场中秋家宴,就这样被人毁掉,真是令人惋惜。”
悬在周令妍胸口的石头终于落下,总算躲过这场浩劫。
汤硕奉魏琮的命令本想上前搀扶她,被周令妍摆手拒绝。
跪的时间较长,她的腿似被天雷击中一般不停发麻。站起的一瞬间,周令妍觉得她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浑身疼痛。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晃晃悠悠地落座。
赵皇后对着地上发抖的小太监,命令道:“你,收受他人贿赂,毒害官员,处以绞刑。”
小太监一听惊慌失色,连声呼喊救命,仍无济于事,当着众人的面被人拖走。
“曾林,一并处死。”
“是。”
陷入混乱的万福殿终于恢复了先前的威严秩序,宾客们重新落座于自己的座位。
赵皇后对雷贵妃,言语愧疚道:“此事一出,是本宫对不住你,本宫替那位不争气的弟弟向你赔罪。”
贵妃低头,默不作声。
“如今大理寺和现审处缺人,不如…”
赵皇后想将这两个官位交给雷家人担任,以此笼络人心。
没等赵皇后把话说完,魏琮立刻打断,“眼下现审处缺人,交由周令妍担任。”
赵皇后狠狠拍桌:“魏琮!你知道你自己再说些什么吗?”
户部现审处郎中是朝廷四品官员,即使是男子,也没有人能做到一月之内连升两级。
更何况,现审处掌握全天下人的户籍信息。若是让周令妍发现了什么,那还了得!
“周令妍办事,孤很放心。”魏琮心意已决,面容冷峻,散发着的冷冽气息笼罩殿内,“孤已决定,皇后莫要阻挠。”
话音一落,侍卫们拔剑出鞘的声音再次齐刷刷地响彻整个万福殿。
显而易见,这是通知,不是请求。
周令妍微愣,一时语塞。从前令她一直不理解,甚至有些厌恶的魏琮,今时今日为了她,不惜和皇后作对。
那颗长期惶惶不安的内心刹那间被一股暖流包裹,好像吃了蜜饯一般的甜。
“臣谢主隆恩。”周令妍提着裙摆上前,对皇后和齐王行叩拜大礼。
赵皇后握紧拳头,眼眶被愤怒染红,呼吸逐渐不畅。
魏琮继续说道:“大理寺卿的位置,让大理寺内部官员依次顺延即可,交由大理寺右侍郎担任。至于内务府总管…”
“本宫以为,尤长迹最为合适。”
如今看来,她与贵妃之间的关系,是注定不会恢复至从前。倒不如,借此机会提拔自己新任的人,而不是笼络背叛过自己的人。
魏琮倒没什么异议,道:“好。”
内务府总管虽负责统领整个内务府,处理皇宫以及皇宫内的皇室成员事务,但总归无法事无巨细地接触皇宫的每个角落。魏琮自然不会在这方面与赵皇后有过多的纠缠。
倘若赵皇后想借由内务府总管控制后宫,由她去便是。
只要他的阿妍顺遂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