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明方降妖后,欲回寝室,路上却听到耳房传来的窃窃私语。
“这崔大郎也不知是不是和姝娘子一样,是帮着崔明震的。”蓝漪道,“姝娘子也真能装,说倒戈就倒戈。崔大郎看起来一直帮着卫家说话,可谁知是不是也在演戏呢?”
“不好说啊!”诗宁说,“毕竟他和崔家有血缘关系,不是为了大娘,又怎么可能帮卫家呢?虽说爱屋及乌,可毕竟还是血缘之亲更重要些。”
“想来,我还是挺赞成娘子见解的,”巧梦懒懒道,“什么都敌不过血缘。崔大郎再怎么爱大娘,那也不可能胜过爱崔家。他究竟有没有帮崔明震,全凭他良心了。话说回来,他要真帮了崔明震害娘子,我必饶不了他!”
……
明方听到半途,便缓了脚步,向自己寝室走去。入室后,他便见卫灵在收拾床铺。她一见到他回来,便朝他微微一笑:“你回来了。来,床铺好了,你快睡吧!”
明方恍惚回到他和卫灵刚相恋时,这么多年了,卫灵每见到他时,依旧是当年那纯粹真诚的目光。每当她这样看他,他就仿佛洗去了一切沉重。
卫灵见他望她出了神,遂问他:“你怎么了?”
明方回过神来,对她悠悠一笑:“哦,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睡吧。”
这晚,明方抱着卫灵说了好多话,又与她欢爱多时,才不舍地闭上了眼。
翌晨,卫灵起身,却发觉身边空无一人,身旁那昨晚本凌乱的枕头,竟放得整整齐齐。她回想起昨晚明方的言行,忽感不妙,急忙穿好衣裳,下床跑去查看明方的东西。
空无一物。
卫灵哭了。
卫灵哭了许久,直至侍女来催他们夫妇吃早饭。
卫家人闻得明方不辞而别,大吃一惊。卫霜最是慌乱,来回自语:“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以后崔家打上来怎么办?”
意绵、意深、意长安慰卫灵良久后,也闷闷不乐,不知如何是好。
堂内众人正欲商对策,却听卫恩开口说:“我去找阿大吧。我想,我能找到他。”
卫灵泣道:“他不会回来了……他不会回来了……他那么有正义感,又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儿,他不会回来了……”
“耶耶太坏!”意深懊恼道,“他怎么舍得我呀!他不是很喜欢凶我吗!烦!”
意绵和意长竟纷纷哭了起来,吵得卫霜心烦气躁。
卫恩安慰卫灵道:“姊姊,你莫悲,一切都有希望的。他那么爱姊姊,那么爱这三个崽崽,不会放下你们不管的。”他言罢便转身离去。
他飞到卫家附近一处高山上,开始寻觅。
良久,他终于在那山顶上,见到了熟悉的背影。那背影端坐在山顶上,远远望着,正气凛然。
“阿大走了,也不与二郎告个别,是何体统?”卫恩冲那背影玩笑道。
明方闻言,只微微回头,并不躲他。
卫恩在明方身边坐下来。明方叹了口气,道:“终究是被你找到了。”
卫恩回他道:“是啊,我终究是找到了。”
“你怎知我在这儿?”
“你爱姊姊胜过爱自己,甚至胜过爱自己的亲孩儿,你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后,崔家人借机攻打卫家,所以你必会寻得一处居高临下之所,既能成功出走,又能随时保护姊姊,保护卫家。此山离卫家距离尚可,又正好方便望着卫家,想来会是你的首选。山顶最能居高临下,除了此处,还能是哪儿。”
明方一边听着卫恩的话,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狐族卫府,好一会儿,才回他道:“终究是二郎懂我。”
“回去吧!”卫恩神色忧伤,“阿姊需要你,那三个崽崽需要你,卫家也需要你,樱奴……也会希望你回去。”
明方闻得“樱奴”二字,有些难过,对卫恩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樱奴,对不起阿灵和卫家。”
“与你什么相干呢?又不是你害死了樱奴。”
“可害死樱奴的,是我亲弟。”
“你弟是你弟,你是你。”
“二郎,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
卫恩有些吃惊:“羡慕?”
“是。你从小受的就是善妖的教育,不像我……”明方没再说下去,只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狐族卫府。
卫恩明白了,继续听他讲:“你知不知道,当年我随你阿姊降妖,一路风风雨雨,就我们二人。你阿姊给我见识了什么叫正义和善良,什么叫纯真和热情。我发现自己爱上你阿姊时,她早已成为我生命里的一道光,一道永不会被乌云遮挡的光。”
明方停了一会儿,又道:“我本以为……只要我在卫家,我便能护你阿姊、护卫家,可我万万想不到,我这个四弟竟能用如此卑劣阴险的手段拿樱奴当出气筒,当牺牲品……”他转头面向卫恩:“二郎你说,我还有何颜面……面对你们?”
卫恩拍了拍明方的肩,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怎么想。阿大,这一切,你很难不被牵连。可阿大,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是让所有人都痛苦。你和阿姊又要再忍受相思之苦,你的崽崽又没了父爱,崔家人甚至会因你的失踪迁怒卫家,我们都早已把你当家人看待,你这样做,让所有人情何以堪呢?”
明方闻言沉默。
卫恩继续说:“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樱奴,对不起我,就好好回去,老老实实和阿姊长相厮守。这是樱奴的遗愿,也是我的愿望。好吗?”
明方注视他半晌。
卫恩终于带了明方回府,卫家人无不欢喜。明方有些紧张地迈入自己室内,见自己的三个孩子皆在场,跪坐在榻上的卫灵则抬头望向了他。卫灵的脸上,早已是斑斑泪痕,想来是哭了许久。
明方有些愧疚地走近卫灵,却见卫灵忽然起身,把案上的剑谱一本一本砸向他,又听她柔声骂道:“你走啊!你走啊!你不是爱走吗!反正也不是没分开过!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你走!你有本事就走……”她早已起身,一个劲儿地把明方往外推,不意被他拉住了手,很快又被他一把搂入怀内,抱紧了。只一会儿,她便在他怀内哭起来。
卫恩见明方与卫灵重归于好,便转身召集了下人,去了耳房。下人们见到卫恩,皆恭敬叉手。
“我来,没有别的事儿,”卫恩神情严肃,“只来警告你们,别长舌多嘴,背后议论阿大。阿大对卫家是不是真心,我和樱奴瞧得比谁都清楚。再有下次,你们就是把樱奴搬出来都不管用!可听见了!”
下人们惶恐起来,连声道“唯”。
待明方和卫灵稳定了几日,卫恩终于安心下来,去办他早已定好的事。
他来到狐族林府门口,待林家阍者通报后,才得以进了门。
林岳坐于堂上,淡淡请他坐了。林岳坐于西向,卫恩坐于南向。
林岳未看卫恩一眼,只懒懒道:“怎么?你难得来我这儿,可有何事?”
卫恩起身对林岳叉手而言:“求林郎君……教我……护尾术。”
林岳一听,终于睁大了双眼看卫恩了,那神情好似见到了长相神奇的人。他高声惊问卫恩:“你?!找我学护尾术?我没听错吧?狐族卫家不是号称法力高强、无所不能吗?”
卫恩不敢收了叉手礼,低头恭敬道:“我卫家不敢如此自夸……”
林岳大笑几声,那笑声听来似是那胸腔被人挤爆似的。他悠然道:“不敢自夸?我看你和你阿娘都是那德行……不敢自夸?哼……要学呢……也可以,但我这新法术只传我林家的人,不传外人的。”
卫恩急忙抬头,回他道:“可崔明震……”
“崔明震可不一样,我和他那是朋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啦!”
“朋友?”卫恩愤怒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逼死了我樱奴,他还是无痕命案的凶手!”
林岳皱眉道:“你可别乱说话哈!妖界都传开了,前几日崔家全族打上你们卫家,你当众承认了是在诽谤,还不知长记性!”
卫恩有苦难言,正欲再辩白,却听他道:“你呢,非要学,我也不好打压你的热情……这样吧,你做我林家小狐,我便把所有新法术都教你,你看如何呀?”
卫恩一听,有些愣了,很快回道:“做小狐?我乃狐族卫家二郎,焉能屈尊做小狐?”
林岳摇头皱眉道:“我说卫恩,你都没你家娘子三分通达,我跟你熟吗?我凭什么平白无故教你?难道我稀罕那名师的称号?还是我教了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真的是!还屈尊!不乐意就算了,我还懒得外传呢!”
卫恩无言以对,只得恭敬对他叉手道:“林郎君息怒!卫恩回去……考虑下……”
“嗯。”林岳没看他。
卫恩回去后,思量一番,终究做了决定。
“什么!”卫霜一听卫恩要去林家做小狐,便大惊失色。
卫默亦有些吃惊:“二郎……你……你要去林家……做小狐?”
卫恩坚定地点头。
“二弟,你可想好了。”卫寒道,“你可是从小过着公子哥儿的生活,如今要去做一个下人,还是给狐族林家做。这不是你想干就干、想走就走的事儿。你要想清楚了!”
其余家人纷纷附和。
卫恩却毅然决然地回答:“你们不必多说了。我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不行!”卫霜摆手大喊,“绝对不行!我不允许!凭什么!啊!就为了学那个什么……什么护尾术,就……就要寄人篱下供人使唤!凭什么!他林岳以为他是什么东西!教崔明震不教我们。不教便不教,谁稀罕……”
卫恩急忙劝阻她:“母亲,别喊了。事已至此,您喊又有何用呢?”
卫霜骂道:“你这没用的东西!就是因沉溺女色,才落得今日这般没出息!不行,我得去骂他一骂!凭什么要我儿做他家小狐!”
她言罢便欲出门,却被卫默阻拦。只听卫默道:“行了!你消停消停吧!事情到这般还不是你造的孽!如今二郎要恢复九尾,恢复昔日的法力和武艺,除了学狐族林家,还能如何?让他去吧!”
卫霜开始骂起卫默来,卫恩听得头疼,便离堂回了室内。
他交代了流华和诗宁在他离家后的一切事情,便令二人退下了,独自在这室内,像蓁蓁走后那样,独自在这室内。
他要去林家做小狐了,便再也不能像现在这般,照看她的遗物,照看这寝室——要知道,她在世时,总爱自个儿把寝室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虽然方才交代了流华和诗宁,可怎么也不放心。
樱奴走后,还有谁能叫他放心呢?
他走向那墙上挂着的画,是那幅牵马回眸图。
蓁蓁走后,这幅画便成了他最大的寄托。只有在这幅画上,他才能见到她,见到笑靥如花的她,见到双眸如水的她……
他忽然泪下。
他是多么爱她,可她转眼间,变成了一座碑,一幅画……
他抚摸着画上她的脸庞,如同平日爱抚地摸她的脸那般。她的肌肤是那么柔美,那么惹人怜惜……
可他没能珍惜她……
他一直抚摸到画上左下角那一处,是他当年写给她的真心话:“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此时,他竟发现,那句话旁,竟多出了一句话: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是她!
是她走前写的!
他再度哽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