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水流激荡。
渡口的风吹得芦苇沙沙晃荡,正是繁茂的季节。
胖皎的月搅在潺潺江水里,一耀千里,层层波光跃动,收纳天地残影。
扛着人的青年感慨这小子看着清瘦,实则沉重:“好,好,自己的丈夫自己背岂不好?”
负着手的小谢轻快地跳上船,回眸一笑:“让你来背,才有身份牌面。”
什么身份牌面?
她不过嫌人重,浑身脏兮兮。
温朝解开系小船的绳索,往船头一丢,任由小船顺水漂流。
坐回去以后,他提起船头的灯笼,照亮昏死过去的俊美少年,幽幽地叹息,不情不愿地将自己腰上的玉佩丢给了小谢。
小谢笑意盈盈地执起值钱的玉佩,满意地点点头。
温朝揭开灯罩,吹熄了烛火。
这人。
真是不中用。
潜藏在夜色里的小舟随着汤汤流水一路南下。
久经漂泊后,小舟终于在一处医庐前,撞响渡口的木板,停了。
这一处简朴竹屋埋在深深的芦苇里,门前一株柳树绿意盎然,吐露媚色。
这里的春更暖和一些。
竹屋里。
人影晃动,被揪来的妙手神医蹙起眉头,连连不满:“这种瘫子你也要?”
小谢得意地瞧着,十分好笑:“岂止,你来看看他的舌头,差点就咬舌自尽了。”
果然,榻上的人,嘴里塞着一团布,隐隐染红。
妙手神医横了一眼,阴阳怪气地说:“真是欺男霸女。”
小谢坐在床榻边,认真地望著神医,振振有词:“他妻子将他卖给我了。”
去浣手的神医林锦一顿,长眉挑起,出气一样拽下柔软的帕子,好生擦了擦手。这人总这样胡言乱语,连人家丈夫也能买得?
他丢回那张帕子,再甩了甩一双指节分明的手,不留一丝水气:“好稀奇,你怕是将剑抵到她颈上了。”
“聪明。”
四处闲看的青年慢慢走来,原来是温朝。他抬手撩起珠帘,修身玉立,清隽得犹如一簇青竹。
神医林锦眸光微微闪烁,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笑道:“怎么办?将他药成傻子?”
小谢拈起桌上插瓶的一束枯菊,余光轻瞥,应着话:“将他……记忆封住半年。”
一叩药箱,那机扩“咔嚓”一声,登时弹开箱盖,箱子里头塞满瓶瓶罐罐,针刃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那只指节分明的手探入,径直取出银针布卷。
林锦垂眉,仔细数了数:“半年?哪有这么听话。”
又不是什么听话的东西,说半年就半年?哪有这么要人做事的?
小谢闻着那一束枯菊的苦香,皱了皱鼻尖,翘起腿,不满地追击:“总不能半个月吧?”
温朝环起胸,看这蓝衣男子又从药箱的一大堆瓶瓶罐罐里,捡了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瓶出来。
然而,林锦打开玉瓶一嗅,发觉竟然过了药性,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想了想,决定继续用。
温朝发觉了这件事,唇畔扬起一抹轻笑。
林锦拂了拂手,示意小谢让开,搬来了一只竹凳,将银针布卷一铺。
榻上的人眼眸乌黑,狠狠地瞪着他。
俨然是个清绝无双的俊美少年,该说不说,这人为人不怎么样,抢人的本事却厉害。
林锦故意抽出最粗的那一根银针,瞄着银针锐利的光,笑道:“那岂不是刚成亲就一剑把你刺死了。”
小谢压着神医的肩头,恣意打量这得天独厚的容貌:“好人,真是懂我。”
床榻上,那只手腕冰冷得将死,林锦指尖一扣,沉吟三分:“你这样不把人当人,迟早报应。”
温朝为这话蹙眉,小谢反而不以为意,潇洒旋身,漾开裙裾:“我何曾后悔过,他不敌我,就活该这样。”
听脉的林锦讥诮地哼笑一声,敛回袖子,起身去后院取药汤。
小炉子的药壶上噗噗吐气,沸了多时,那清麻的香气从打开的竹门缝隙飘然而至,小谢重新坐在了床畔,伏在卫绛的胸前,盯着他的眼眸,笑道:“卫小郎君,等你醒过来,我就成你娘子了,高兴不高兴?”
眸中极巨的怒意与恨火肆意燃烧。
他怒极了。
小谢拍了拍他的脸,取出那一团染血的布:“卫小郎君,好大的脾气,要气死了才好玩。”
一动不动的卫绛眸光沉鹜,凶恶如困兽:“我一定要杀了你。”
小谢撑在他的肩上,逡巡他俊美的眉目,嫣然一笑:“好,等我与你快活半年以后。”
他不说话了,望著一处,眉间凝起不堪受辱的倦恹与痛苦。
小谢被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吓住,高声叫道:“神医,快来,这人又要咬舌自尽了!”
闻言,卫绛怒火滔天地剜着她,嗓音又哑又厉:“你现在最好将我弄死,否则,我会活下来将你弄死。”
小谢偏不信邪,笑得露出了酒窝,清甜得似灼灼梨白:“你想得美,都不会。”
她甚至俯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卫绛脸上一片麻木,没有表情,唯独眼睫如垂死的蝶翅一般颤栗,血色尽散。
久经催促的神医林锦端着一碗麻沸散,缓缓步来,说:“不要催,急不来。你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小谢抱着双臂,注视著情绪空泛的卫绛,有些费解地歪头:“不过是亲了他一下。”
林锦被她的轻描淡写吓了一跳,抚了抚自己的心口:“真是辱人贞节,你这样貌丑的女子,亲一口,恐怕大半夜都吓醒。”
哪有这回事?
她不过是颜色平淡了些,又有一指疤痕。
小谢漫不经心地思索着,向温朝看去。
这清隽如竹的青年正垂袖站在竹屋门口,淡然眺向远处,无悲无喜。
这时外头的芦苇荡骤起一只形容瘦削的白鹭,疲惫地挥舞着翅膀,又无奈地坠在不远的水色里。
竹屋内,麻沸散的气味弥而深,林锦半垂着脸,将指尖银针刺到卫绛的颈上,研磨着推入。
她看着林锦白得发腻的一双手,指节分明得决断生死,当锋利银针错入得只剩下末尾时,床榻上的人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一种悲伤与疑惑没来由地袭上她的心头。
小谢问道:“他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锦再次挟起一根稍细的银针,拨开了玄色的衣领,镇定极了:“随你怎么编造,他都会信你。”
小谢仍然歪头,冥思苦想:“你说呢?”
轩窗纸透,盛来明净的天光,影得林锦脸上阴郁参半,因全神贯注施针,这人的话就随意得多:“不如你就说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他是你的上门女婿。”
“不好。”
林锦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胡编乱造,似戏折子那般曲折:“那你就说你半路捡到了他,救了他的命,定将你当成天仙那样来爱慕。”
小谢坐在床尾,余光裹着那一束枯菊,形容破败却药性深冷:“装不出来那样的善心。”
“再不济,你就直接生米煮成熟饭,看他负不负责。”
小谢倨傲地笑开了,说,更不好了。
什么好不好?
哪有好不好?还要装什么好不好?
林锦古怪地瞟了她一眼,泰然自若地说:“那你装作他的未婚妻岂不好,有样学样,他定爱惨了你。”
小谢沉吟了一下,想出个更为稀奇古怪的法子:“我知道了,我扮作贤妻良母,要他上京赶考。”
林锦笑了,说,真是磨人。
小谢拍拍昏迷的少年郎君,兴致昂扬:“好,卫小郎君,即日起,赴京赶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