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从前

鹿梨实在没想到, 她会和江绎分到同一个班。

一中高中部向来是按照考试成绩的高低分班。分数高的进尖子班，次之的进创新班, 美曰其名创新，不过就是因为学习成绩够不着。鹿梨的成绩不算拔尖，分班名单一下来，干脆直接往创新班的部分看。

这样一来，就很难忽略在最上头的名字。鹿梨站在公示牌前沉默了好一会。

身边凑过来一个女生，看完分班名单也骂了句脏话：“艹，江绎怎么也在这个班啊？”

鹿梨在心里默默赞同。

按江绎的中考成绩, 怎么说也得去个尖子班。

女生话音未落，有人挡住鹿梨面前的视野。

来人只是随便扫了下名单，就低眼看她, 打招呼的声音懒懒散散的：“早。”

因为江绎这一声早，鹿梨下意识抬眼看了回去。旁边的女生也觉得稀奇，就江绎这要死不死的样子，竟然还会跟人打招呼。

两人像是认识。女生直接问过去：“江绎，你去尖子班简单得跟玩一样，怎么有功夫来创新班插一脚？”

“你都说跟玩一样。”江绎似乎是没睡醒，打了个哈欠，“那太没挑战性。”

说着，又若无其事把手里那瓶牛奶塞进鹿梨手里。

见鹿梨还看着他, 才慢悠悠提醒道：“你的。”

江绎的确早上不喝牛奶, 鹿梨收回视线, 哦了一声。

方逾清在旁好奇道：“你们俩认识？”

两人齐刷刷看向她, 答案倒是完全不同。

一个说认识，一个说不认识，欲盖弥彰的意思很浓。

任谁看这两人都有点奸情。

方逾清狐疑地看向江绎, 问道：“你不会是看她在这故意来的吧？”

鹿梨的心无故跳快了一拍，攥紧了手里的牛奶。

牛奶比鹿梨的手心热些，残留着某人的温度。

江绎这会倒是清醒了点，张扬的眉眼微微敛着，他视线在低头的鹿梨身上顿了好一会，才似笑非笑地回方逾清：“说不定。”

-

后来鹿梨才知道那天那个女生叫方逾清。

她和江绎一起上过幼儿园，见过江绎最中二的样子，所以方逾清对江绎没什么滤镜，天天直喊江绎大名，一言不合就提幼儿园那回事。

不过那天分完班，还要继续选位置。

没有意外，选位置的优先权还是在少数人手里。

老师按着分班名单一个个报下去，第一个点到的就是江绎的名字。

没人说话，但所有人都往后排瞧。

江绎的名声在初中部就已经传遍了，没人不认识。

一中一个班四十几个人全都挤在走廊上，排起了长队。而江绎在这长队的最后，几乎要消失在人群尽头，偏偏他身上老老实实地穿着校服，蓝白外套，蓝裤子，气定神闲地站在那，让人忽视不了。

老师说：“江绎，你先来。”

江绎站在原地没动，反倒问起鹿梨：“你坐哪？”

鹿梨不喜欢往前凑，也站在最后，听见江绎问自己，才回神啊了声。

这样一来，全班四十几个人好像都在等鹿梨回答。只有鹿梨开口了，这大少爷才能开始选位置。

鹿梨在心里骂了江绎一百遍。

江绎有必要在开学第一天就装作跟她很熟吗？

她慢吞吞呛回去，声音却只让江绎一个人听见：“你管我坐哪。”

江绎倒是笑，不知道是觉得鹿梨的反应有趣还是一种假笑，他语气十分礼貌：“老师，我还没想好。”

大班没再坚持，江绎之后陆续进了几个人，终于报到鹿梨的名字。鹿梨穿过人群往前面走，江绎没跟上来，不知道为什么，鹿梨下意识松了口气。

十几分钟下来，选位置总算快告一段落，教室里稀稀落落空了几个位置。

大班仿佛是觉得麻烦，干脆让剩下几个人一起进来。

剩下的人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随意扫了几眼就匆匆坐下。但奇怪的是，教室里都坐满了，鹿梨身边还是稀稀落落剩了几个位置。

江绎也从外边走进来，他似是一眼就看见鹿梨，停也不停地走过来。和江绎一起走过来的还有一个人——鹿梨初中时的班长。

他是成绩拔尖的好学生，今天因为迟到意外失去了选位置的优先权。他朝鹿梨笑，比江绎早走过来，先发现鹿梨的后桌空着。

不过空中短暂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江绎捷足先登，先成了鹿梨的后桌。

鹿梨往后看，江绎已经收了书包，懒洋洋地侧过头，面向墙开始睡觉。

方逾清是鹿梨的同桌，她也回头看江绎。然后用很低的音量问鹿梨：“同班也就算了，江绎坐你这么近，不会真的喜欢你吧？”

安静了两秒。

江绎头侧了个方向，后脑勺靠墙，漫不经心地看过来，尾音还有些困倦。

“方逾清，我听得见。”

-

鹿梨没把方逾清这句话当真。小时候都没培养出来的感情，哪能这么容易就产生。

不过班里还是莫名其妙传出了江绎喜欢她的谣言。鹿梨倒是想问，这是从哪看出来江绎喜欢她的。

江绎平时也不怎么和她搭话，江绎唯一主动和她说话那次还是因为林榭。她初中的班长叫林榭，很优雅的名字，人如其名，脾气温和好相处，和江绎截然不同。

她一直和林榭相处得很好，林榭后来似乎还为没能成为鹿梨后桌而感到遗憾。

一中有每年办艺术周的传统。每到艺术周前夕，是全校师生最蠢蠢欲动的时候，老师们忙着偷懒，而学生们忙着告白。

学生私下里也称艺术周为“告白周”。这种告白环节最让人关注的当然是每个班里的班草班花。

对于班草是江绎还是林榭，班里闹得不可开交。而鹿梨还是第一次考虑起这个问题。

连方逾清也过来问她：“小梨，班里投票选班草，你选谁？”

鹿梨：“？”

方逾清补充：“就少女时代一看就想谈恋爱的那种？”

在鹿梨思考的空，方逾清第一时间截断了鹿梨的退路：“不能两个都不选。”

鹿梨：“……”

林榭和江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林榭沉稳内敛，江绎张扬肆意，难分伯仲。

鹿梨选不出来，只好打马虎眼：“哈哈，清清，能不能等我睡醒再说？”

因为选不出来，那天鹿梨睡得浑浑噩噩，就连梦里也是江绎和林榭的脸来回切换，最后莫名其妙睁开了眼。

鹿梨午睡时习惯背靠墙，压右手枕着，左手堪堪挡着光。

鹿梨睁眼，碰巧发现江绎换了外边的位置，很靠桌的边缘，脸虚虚地朝着她的方向，还在睡。

鹿梨盯着看了几秒，发觉江绎还挺耐看。

江绎睡着的时候，眉眼少了那股张扬劲，显得温顺，反倒比林榭更贴合广大少女心中的初恋形象。

鹿梨边看边胡思乱想，她真觉得，如果她晚点认识江绎，指不定她的少女时代也会喜欢上江绎。

鹿梨想归想，但没料到江绎会突然睁眼。

江绎眼神还没怎么聚焦，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感，那双琥珀色的眸色很淡，那瞬间仿佛看进了她眼底，她心跳突然变快了。

随后他反应过来，轻挑了下眉，像是在说“我知道我很帅，但你没必要睡觉也盯着我看”。

鹿梨一气，马上把视线收了回去。

她少女时代要是喜欢上江绎，她就是狗。

—

班草的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是林榭。林榭品学兼优，又长得好看，班草名号名副其实。

不过也有人意难平，觉得江绎更好。但艺术周临近，江绎收到的情书一点也不比林榭少。总归还是验证了一句话，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江绎本人倒是丝毫不在意这些私下的评选，照样独来独往。不过鹿梨撞上过好多回女生给江绎送情书的情景，江绎眼都不眨地拒绝了，理由还颇为冠冕堂皇，生怕别人看不出来。鹿梨还真从中感觉到江绎坏的一点，连拒绝都这般漫不经心得像个“渣男”。

如此一来，向江绎送情书表白的女孩子也越来越少，都在暗暗观望。这把火不出所料烧到了鹿梨这个绯闻对象身上。后来越传越过火，就差指名道姓地说鹿梨故作姿态勾引江绎，鹿梨觉得太过荒唐，听过也就忘了。

艺术周到来，许多少女的告白心死灰复燃。鹿梨发现，竟然有人专门挑她在场的时间表白，像是想要试探她的心思。

江绎像是觉得鹿梨也在场有点有趣，视线虚虚看过来，观察鹿梨的表情。

鹿梨当然没什么表情。

谁乐意见证这样尴尬的告白瞬间。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江绎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走的时候还隐约听见江绎跟那个女生说话。江绎的尾音勾着笑，像是心情不错。

鹿梨说不清因为什么，撞见告白之后，她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的。也许是因为江绎的笑，也许没什么原因，她只是觉得江绎烦。

谣言说江绎只绕着她转，但实际上江绎异性缘这样好，即使是被拒绝，也有人前仆后继向她告白。青城这地方她迟早会离开的，而江绎身边永远都会这样热闹。这样想，她未免太无足轻重，什么都不是。

鹿梨在走神，她感觉到她的椅子被后边人腿勾着，轻轻一撞。

她回头看了江绎一眼，被情绪驱使，她并没有什么反应，也没移开眼神。

他瞧见鹿梨的反应才慢悠悠把腿收回去：“哦，抱歉。”

鹿梨看出他欲言又止，有些话要说。

她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跟他搭话：“江绎。”

江绎挺意外地看着她，嗯了声。

鹿梨烦躁无比，她想对他说，江绎你能不能离我远点，能不能不要若即若离地让人误会。

但那些伤人的话在看见江绎手上的伤后，全都堵在胸腔里，闷闷的，怎么也说不出。

鹿梨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怎么受伤了？”

江绎反倒把手的伤口藏了藏，朝她笑：“哟，怎么还开始关心我了？”

“你和人打架了吗？”鹿梨继续问，伸手去抓江绎的手，“还是说像以前一样…”

鹿梨没说下去。她极力想和江绎拉开距离，但总是在不知不觉之间纠缠在一起。连回忆里也尽是江绎这张讨厌的脸。

看鹿梨拉着他的手走神，江绎问她：“哪个以前？”

鹿梨支着脑袋，手撑在江绎桌边思考哪个以前，江绎也不催，在等她说话。

鹿梨想。很多个以前。江绎替她出头，和人打架的以前。

但她不可能对着江绎说。

她回过神，才慢吞吞对上江绎那双眼睛。

“江绎，你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江绎定在原处也看她，像是为了附和这种气氛，风吹起窗帘，熹微的光线松松散散落在江绎眉眼间。面对外人的时候，他眉眼总缠绕着经年不散的张扬和傲慢，看起来不好接近。

但现在可以见得，鹿梨不算外人。

“少自作多情了。”他像是笑了下，虚虚提醒她。

“联姻对象。”

不对。

前联姻对象。

-

后来，鹿梨发现林榭身上也挂了彩，才慢慢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事后方逾清添油加醋的描述上。

林榭喜欢她，给她送情书的时候鹿梨不在，正好碰上江绎。后来林榭约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赴约的成了江绎。江绎让林榭好好学习也就算了，用的还是一副懒懒散散的劝诫模样，当然没能劝动林榭。林榭虽然长得文质彬彬，但在这种事上摆出的态度异常坚定，一点也不服气。

结果两人谁也没劝动谁，采取男人的方式打了一架。

不过，发现江绎受伤后，鹿梨默不作声地照顾了好几周，而江绎很心虚地领受了鹿梨的好意。

鹿梨当时不知道，她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偏向了江绎了。

因为江绎的事，鹿梨没少受针对。上次被拒绝的女生更是铁了心要找她麻烦。鹿梨不懂得拒绝，傻乎乎接了玩偶的活。

扮演玩偶的人需要要一圈圈绕着学校走，不能休息，笨重头套的缺点很快就显了出来。

玩偶都是清一色的笨熊头套，没有区别。视野很窄，只能堪堪辨认出前边的方向。临近夏天，玩偶头套里并不舒服，没多久鹿梨就闷了一身汗，头不止发晕还隐隐在发热。

她跟着玩偶的大部队，走得很慢，咬牙在坚持。

鹿梨怕冷怕热的毛病从落水后就留下了，方逾清有时候也说她像个不能磕磕碰碰的洋娃娃。不过鹿梨不想让别人这样看她。

几个女生把玩偶头套扔给她的时候还出声讽刺：“你可是江绎的青梅竹马。不行就不要逞强，别搞得像我们欺负你。”

不知从哪听来的，谣言又多了层意思，她是江绎的青梅竹马，是两家从小的娃娃亲。不过这次没说错，她和江绎以前的确是，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天气炎热，即使鹿梨强撑也没什么效果。她戴着笨熊头套还是越走越慢，几乎要落在最后头。

前边人群一阵轰动，鹿梨面前突然空出了一大块地方。她费劲地扶住笨熊头套，抬眼往前看，视野狭窄，她只能勉强辨认出朝她走过来的人影。

先是球鞋，然后是蓝裤子，最后看见他把运动包挎在肩上用手扯着，慢悠悠走过来，喊她的名字。

场面一时隆重得像大型告白现场。

鹿梨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话。

在那么多笨熊头套里，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鹿梨木木地站在原地，仍旧用手扶着笨熊头套，试图看清江绎的脸，隔着玩偶服江绎拉住她的手。

他出声：“还不走？打算继续让人看热闹？”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因为有江绎扶着，鹿梨这只“笨熊”总算跟上了大部队，还有些空看着江绎的背影走一会神。

江绎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一整个艺术周他总表现得兴致缺缺，看样子分明是从篮球场过来的。

鹿梨没往下想，江绎打断了她：“被她们找麻烦怎么不告诉我？”

听语气，江绎是知道了娃娃亲的谣言。这回是因为他，鹿梨才被找麻烦的。

她闷闷开口：“跟你说也不能解决问题。”

鹿梨看不清江绎的表情，他轻笑了声，像是被气笑的：“说得有道理。”

江绎只要一天这么受欢迎，鹿梨就还是女生们的公敌。

音乐声喧闹，江绎隔了好久没说话，但手依旧扶着鹿梨的手臂。

江绎没穿任何庆祝的服装，在游行玩偶里格外惹人注意。所有人都看见，江绎漫不经心地牵着一只笨熊玩偶的手，唇角稍稍扬起，还有笑意。

过了段时间，他又开口。他声音有些哑，在喧闹的音乐声中音色很特别：“要不，别跟我装不熟？”

开学以来，鹿梨确实一直致力于和江绎装不熟。明明住在一起，鹿梨上学要刻意早十分钟出门，放学时要和江绎走不同的方向，身体力行地和江绎装不熟。

他抬手压在“笨熊”的头上，诚恳建议道：“鹿小梨，跟我混还能委屈你不成？”

不知道为什么。鹿梨知道江绎说的是真话。

在江绎身边，委屈不了她。

和江绎装不熟的阶段总算宣告结束，鹿梨和江绎说话自在不少。

游行结束前，鹿梨突然想起江绎来到创新班的事。

要是江绎不来创新班，也没后来这些事。方逾清天天在她身边给她洗脑，说江绎是因为她。

鹿梨不太信。趁着江绎心情不算差，她想亲自问问。

“我能问个问题吗？”

江绎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眼都没抬：“别问。爱过。”

“……”

-

艺术周结束前夕，鹿梨身边果然少了很多流言蜚语。方逾清怎样对待江绎，鹿梨就怎么对待，看起来一视同仁，任谁看也不像是会恋爱的关系。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高二。

鹿梨要回明城的那个夏天，藏着小心思的鹿梨和江绎吵了一架，直接一个人去了夏令营。

她在民俗村里迷路，害怕起那未知的一切。她好像重新站在了母亲去世的交叉口上，命运逼着她做决定。

江绎来找她，她趴在他肩上没头没脑说了句，江绎，夏天就要过去了。

之后江绎再也没提那天的事，但鹿梨知道，他没忘，他只是不问。

她离开前，方逾清约她去新街看烟花。

那天江绎也难得来了。他向来不爱看烟花，或者，他根本不是来看烟花的。

方逾清从来不会安安分分坐着看烟花，往常总是鹿梨一个人坐在那看，安安静静地，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盯着烟花发呆。那天发呆的她身边多了一个人。

江绎也不说话，只看天上的烟花。

燃透的火苗落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刺目，两人的眉眼在光影里明明灭灭。

鹿梨突然开口：“江绎，我是不是很糟糕？”

她对她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她想留住的留不住，她想忘记的忘不了。

江绎收敛了身上缠绕已久的漫不经心，语气郑重无比：“你很好。”

像是不够，他又补充：“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鹿梨去看他。

原来他们都知道这是有预谋的离别。

在某年某月某天，他们也许突然就走散了。

鹿梨故作轻松地问他：“所以，江绎，你也为我着迷了吧。”

明知道她这句话是陷阱，江绎也回答。

很久很久以后，鹿梨问起来。

江绎想了想才说：“大约是觉得你好，是陷阱也愿意跳。”

觉得你那般好，是陷阱也情愿。

“笨。”他看着她的脸像是笑了，还学着开玩笑，“怎么不早点发现？”

她是很笨。

笨的人太念旧。

她永远都会记得陪她看烟花的少年，用何种的语气跟她说出那些告白的话。

他对她说：“鹿梨，夏天就要过去了。”

“但你要记住。”

“这个瞬间。”

这个我为你着迷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