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安城的二月,仍有冰雪未化。绥国长公主府中,生在池边的寒梅却红如暖阳,令池面的冰层渐渐温化开来。
水底的游鱼便得以悄然探出头,缓缓游到水下泡着的两团厚厚的粉梅花上。
紧接着,“噗通”一声,一个大雪团子猛地将头扎进水中,两只梅花爪子急急忙忙地往嘴里塞。
然而它到底晚了一步,那几条鱼没等落入狮口,就已四散游远了。
它却不放弃,举起肉拳往游鱼逃窜的冰面上重重地一通乱砸,一番折腾下来还真叫它抓住一条塞到了嘴里。
“公主你管管青青,再这样下去,等开春冰全化了,长公主这池子里也没一条鱼了。”
雾月站在青青身后,无奈望向正伏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发呆的李汝萤。
四日前太子出殡,绥国长公主为怕公主伤怀,将公主接来了府中小住。这四日中,公主却总是这般怅惘模样。
其实她哪里是怕池鱼尽入狮口,她更怕公主再也走不出来。
从去岁寒冬,太子身故至今,已有三月了,公主却依旧不复往日的神采,可再如何,太子他都已经回不来了啊。
见一向溺爱青青的公主没什么反应,雾月忙凑近她,弯腰在她耳畔拔高声音,连着叫了好几声“公主”。
李汝萤却抬手指着院墙的方向,低声道:“阿月,你觉不觉得这墙好像在动。”
雾月摸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怎就说胡话了?”
说罢赶忙从许慎手中接过狐裘氅衣为她罩在身上。
李汝萤却摇了摇头,起身将氅衣在身上系好后,走去墙角搬了架梯子。
雾月与许慎知道她这是认真了,忙敛声帮着她一块将梯子扶靠在池对岸的墙面。
李汝萤轻手轻脚地爬上梯子,才将头探出来,好巧不巧就跟一名少年“咚”地磕了一头。
这少年脸蛋很白,像敷了粉一样的白。
但却满脸麻子,左脸颊上还有颗黄豆大小的痦子。
“你是何人!”
李汝萤忙拔出长簪指向那少年。
申鹤余踩在同伴肩膀上,双脚因她先前的一撞险些跌下肩头。他慌忙中才扶住墙头,便又被簪尖逼得赶忙向后弯折了身子。
他压了压嗓子,操着跟平常截然相反的粗犷声音。
“别……我并非歹人。我是听闻长公主府近日来了头白色的狮子,心中实在好奇,是才斗胆跟同伴过来开开眼。”
“正是,正是!”
申鹤余身下的少年也连忙应和。
李汝萤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他们两个,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申鹤余的脸上。
他的脸白得实在过份,与脖颈上露出的麦色皮肤衔接得也很是生硬,怎么看都像戴了张面具一般。
但这五官……却有些令她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李汝萤问他:“我是不是见过你?”
申鹤余心道自己可是把脸涂得连三竿都认不出了。
他与这公主不过就是出殡时匆匆见过那一面,她这记性还真是好。
“娘子说笑了,许是我这容貌生得太寻常了些……诶砚池你抓我腿做甚?”
话没说完,他急急忙忙低头拍了拍身下少年的脑袋。
他身下的少年蹲下身将他放下来,指了指身后。
原来在两人的身后,站了名中年男子——管事打扮,衣裳干净而挺括。在这男子身后则跟了两个低着头的小厮。
得,这是来抓他回家了。
申鹤余忙上前一把揽过管事男子的肩膀,大声得有些刻意。
“诶王兄,欠你的钱我不会不给你的,走走走,跟我回家拿钱去!”
被唤作“王兄”的男子欲言又止,被申鹤余推搡着离开了巷子。
李汝萤一直扶靠着墙头,盯着申鹤余一行人远去后,才从梯子上下去。
在地上站稳后,她忙嘱咐许慎去寻府中的管事,请他带人将长公主府的院墙上尽数铺满钉瓦,再系上些铃铛,万要多多加筑防备。
今日这白脸小贼的出现总叫她觉得不安。
说什么想看她的白狮,她觉着他分明就是打起了偷府内珍宝的主意。
她尚未进宫前,可没少听过乃至见过入户行窃的小贼偷了珠宝不说,反又害了主家性命的事。
今日若不是她恰好在这园子里晒太阳,便真叫这小贼得逞了。
她越想越觉着后怕。
她便跟着亲眼看小厮们将每一面院墙都做好防护,生怕遗漏哪一面再给那贼以可乘之机。
期间绥国长公主李漪听见动静,也跟过来瞧,见她不再伤怀反而又有些往日的朝气,心下竟不由地感激起那没得逞的小贼。
李漪索性也不在佛堂里念经了,跟着李汝萤一块去看小厮们爬上爬下。
长公主府里竟头一回比节庆时还要热闹。
待夜幕四合,院墙各处都已安置妥帖,李汝萤才回了卧房。
梳洗宽衣过罢,她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床帐却睡不着了。
那小贼今夜还会来么?
若是来了,就算他越得过高墙上铺的钉瓦,也定要墙根的碎钉瓦扎得他浑身也是麻子。
届时他触动了周遭系着的铃铛,自然会有府中护卫将他擒拿。
这样想着,她开始侧耳细细留意起细微的铃铛丁零的声音。
她这越听却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青青夜里素来精神得很,万一溜达到墙根反倒扎着脚掌可就不好了。
不行,她得起床把青青带回隔壁的卧房睡好。
身上拢上件白狐裘,简单用根簪子将两侧的头发簪挽住,她便轻轻推开了门。
许慎与雾月二人各自歇在隔壁,她动作极轻,唯恐将他们吵醒。
她提灯走过连廊,同夜里值守的小厮点头打了个照面,绕去了青青所栖宿着的后院。
她越往前走,青青“啊呜啊呜”的叫声便愈发清晰。
那是平日她逗青青时,青青多会发出的撒娇般的叫声。
她走在廊下,远远地便看到皎洁的月辉披落在树下,一名小厮背对着她蹲在青青身前。
他正从脚边堆放着的大麻袋中取出肉,一块一块地喂着青青,每喂一块便摸摸青青的脑袋。
青青也明显一副餍足模样,恍若一条温顺的白狗。
青青啊青青,几片肉就把你收买了,让人摸脑袋了么。
先前它可是连雾月与许慎都不叫摸,只许她摸的!
她心中倏地多了些忿忿,脚下走得也更快了些。
那小厮许是听见了步履声,她尚未开口,他便低头转过身向她行礼。
“公主。”
青青则扫了她一眼,而后默默将肉乎乎的爪子伸进了大麻袋中。
李汝萤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上前挽起了青青脖子上的绳索,对小厮道:
“今夜多谢你,天色也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小厮应声答“是”。
然而青青却怎么拽都不肯走,李汝萤只得矮下身摸着它的脑袋哄了又哄,但青青依旧对袋中剩余的肉片依依不舍。
小厮道:“公主,不若小人将剩下的肉喂完了,再将它送去您身边?”
李汝萤默然应允,又长长地看了青青一眼后,便提起灯转身离去。
手中宫灯将她脚下的路照得清楚而安谧,但她心里却反而晦暗不明了起来。
这小厮也不知是从何处寻了这好些肉,光是这袋子都足以装下一整个青青了。
方才她看那袋中的肉所剩无几,想必青青已吃了许多。
不行,不能叫青青再吃下去了。
它近日因国丧而常饿肚子,现下却骤然吃得比原本正常时还多,过会儿肯定要难受。
然而她甫一回身,却看到那小厮正轻柔地抚摸着青青的脑袋,看向青青的眼中好像藏了星星。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与他的脸颊似融在了一起,只是在他脸上徒增了些许光亮。他弯腰站在那,就好像一棵长在山野茂林间,哪怕霜雪满山,也会恣意生长的红枫。
她看得有片刻的愣神,但旋即心中却忽有铃声振响。
他并非是日常看顾青青之人。
而下一瞬,她竟看到那小厮忽将麻袋高举在了青青的头顶,青青抬头跃跃欲试地向那麻袋中跳动。
不好!
他哪里是前来喂食的小厮,分明是假借喂食之名,实来偷青青的贼!
好个聪明的贼。竟想出了拿肉换取青青信任,再叫青青自愿落入贼网的龌龊手段。
她赶忙朝他大喊:“住手!”
那小贼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向她这边望了一眼,而后果断拿起麻袋匆匆向院墙的方向逃离。
李汝萤忽觉着,他渐渐与白日偷看青青之人的身形重叠了起来。
她恍然大悟。
他果然贼心不死!
她连忙大喝:“小贼哪里跑!青青快咬他!”
青青听见主人的命令,四蹄奔跃,转瞬间便跟在了那贼身后。而后嗷呜一口,牢牢咬住了那贼叠在手中的空麻袋。
李汝萤颇感欣慰,却又在一息之后怔愣不已。
青青竟咬抢过麻袋,顾自钻入麻袋之中,而后套着麻袋愉快地在地上翻滚了起来。
那贼得以轻松翻过院墙,逃窜而去。
与此同时,一只栖在树干上的鹞鹰也一并振翅飞走了。
“保护公主!”
护卫长听见声响,率领护卫疾步而来,“属下护卫不周,还请公主责罚。”
李汝萤无奈叹息:“无妨,实是这小贼太过狡猾。”
青青套着麻袋滚到她的脚边,发出愉悦的叫声,似乎全然不知它险些被人拐走。
李汝萤一时惆怅得不行。
它明明对陌生人向来待以狮吼,怎的如今变得这般单纯?
李汝萤不由地忧心起了这毛孩子的脑瓜。
不不不,青青一向聪明,定是那贼在肉中下了药,才叫青青一心只知钻麻袋!
她拍了拍麻袋,轻唤:“青青,出来吧。”
大麻袋又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从中探出白绒绒……啊不……是白中带血红的脑袋。
它这是将袋中的血水也全滚干净了。
李汝萤脸上打霜,忍着腥味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它擦脸。
然而才擦了几下,青青却忽抬起前爪,将麻袋猛地套在了她的头上。
李汝萤眼前一黑,血腥味霎时充满官窍。
啊啊啊啊啊!
青青你!!!
当晚,李汝萤院里浴房中的灯烛足足燃到了次日鸡鸣。
经此一事,长公主府不仅再度加强了防卫,李汝萤也干脆令青青睡在了自己隔壁,府中也再不许叫青青见到麻袋。
不知是否是府中防守得力,一连数日也没再见到那贼的身影。
在长公主府安静半月后,从宫中来了位传旨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