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在那一刻露出的欣喜表情被艾伦捕捉,或者说对他来说察言观色已经是融入骨血的本能。
艾伦不着痕迹看一眼顾秋昙,那眼神里的警告也都带着柔和温暖的情绪。
顾秋昙心里突的一跳。
他看见艾伦自然地扶稳记者递来的麦克风,轻笑道:“您看起来像个新人?”
那记者愣了一下。这场采访的节奏似乎在这时候就已经被艾伦带走了。
“嗯……嗯。”记者磕磕绊绊地答他的话,半晌才调整好状态,“恭喜夺金。您对您的对手们的表现有什么评价吗?”
顾秋昙听到这个问题时瞳孔微微放大了,他总觉得这就是个不走心的例行提问。
艾伦显然也这样觉得,似笑非笑地扫了记者一眼,一撩垂到眼前的碎发:“他们都很优秀,顾秋昙和森田柘也都有3A,很荣幸能和他们站在同一个赛场上竞争。”
森田柘也站在他身边,睫毛轻颤。
这些夸奖的话当然是个很圆融如意的套话,被艾伦说出口时却还是会让人心暖。
顾秋昙抬起头看了艾伦一眼。艾伦却已经又温和从容地看向那位记者等待下一个问题了。
他看起来对这些采访游刃有余——国外的贵公子会习惯采访吗?顾秋昙不知道。
他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艾伦在俄国怎样生活。
他的思绪被下一个问题打断,那个记者图穷匕见般的提问像一把长刀,把他钉死在领奖台上:“您对今日下午,韩国女子单人滑选手权秀英控告教练对未成年进行性骚扰一事的看法是?”
顾秋昙如坠冰窟,类似的问题他也曾经听到过。
那年他也十三岁。记者堵在他入住的酒店门口,质问他对旧事的回忆。
长枪短炮下他被拷问到几乎在镜头前落泪,整夜整夜地失眠,神经质地发抖,害怕站到镁光灯下的每一个时刻。
包括冰场。
可他听见艾伦轻笑了一声,说得笃定:“这问题放在这里,不合适吧。”
“还请您回答。”记者执着地重复了一遍。艾伦懒懒地低着头拨了一下金牌上穿着的丝带,轻轻冷笑一声:“只怕我敢说,您不敢听。”
在权势与财富里长大的蓝眼睛美少年平静地看着镜头,轻描淡写道:“是我让人劝她报警的。”
一片哗然。
包括顾秋昙和森田柘也,他们愕然地看着艾伦,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权秀英和他在这场世青赛之前从未见过面。顾秋昙无比确信这一点。
“有什么好惊讶的?”艾伦轻声道,安抚似地望了顾秋昙一眼,顾秋昙偏过头避开艾伦的目光。
“我以为让受害人报警,用法律还她公道应该是我们的共识。”
顾秋昙愣了一下。这句话艾伦曾经也对他说过,可他那时候还太小,胆怯且懦弱。
但这一刻,艾伦在镁光灯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一个完整的循环终于落成。
他们救下了另一个可能的受害者吗?顾秋昙不知道。
可至少,至少……
顾秋昙没有显露出异样的神色,但瞳孔微微扩大,有一种空茫的意味。
他在想什么?不经意间看到他眼睛的记者心想。他看起来在走神。
有记者拍下了这张照片,并模糊因果配上“顾秋昙对艾伦.弗朗斯心存嫌隙”的标题。
不过这当然不是顾秋昙会关心的事,他更关心采访何时结束。漫长的采访时间让他坐立难安。
这还得归功于艾伦小时候对他偶然间说出的一句吐槽。
“采访这种东西……”那时候的艾伦脸颊上还带着儿童稚气的软肉,真正如橱窗里洋娃娃般秀美,阳光斑斑点点地透过树叶的间隙落下来,“不过是又一种‘胡乱说话的茶话会’。”
那时候他的蓝眼睛还一碧如洗,没有沾上灰调的蓝澄净而温柔,水晶似的,似乎一眼就能望得到底。
顾秋昙懵懂地看着他,这话过去的艾伦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又可能因为当时的他们还年幼,艾伦随口的一句吐槽并不会被任何人放在心上,只会被当做童言无忌。
但顾秋昙知道他是实在厌烦采访之类的事。
尽管艾伦对于那些圆滑的官腔套话信手拈来,张口就能说出漂亮到别人挑不出错的内容。
可太累了。
在镁光灯下保持着完美优雅的仪态,说着千篇一律的话……
顾秋昙仿佛又听见了那一日艾伦埋在他颈窝里时吐出的叹息。
采访的时间很快过去,他们在聚光灯下留下合影,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勉强挤出的笑容——不笑又不知道会被怎样编排。
可那天晚上,顾清砚回到酒店的房间时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艾伦.弗朗斯突然高烧不退。
怎么会……顾秋昙愕然地想着。俄罗斯这次参加世青赛的选手有三个,其中艾伦.弗朗斯是技术最优秀的选手。
或许也可以说是体格最好的。
怎么会倒在自由滑之前呢?顾秋昙匆匆忙忙地披上外套,在顾清砚焦急的“你要去哪,明天还要比赛!”的声音里冲出了房门。
可他其实不知道艾伦这次住在哪个房间。他只知道俄罗斯队在他们楼上。
不过他上了楼就知道了。艾伦在俄罗斯队很受欢迎——因为他的射击技术,因为他能够给出的财富或者是因为他确实很擅长滑冰。
顾秋昙跟着那些淡金色头发的小选手找到了艾伦的房间。
他站在门口往里看,或许是因为视线太灼热,有个男孩操着毛式英语邀请他进去。
他挤到艾伦床边。高烧让艾伦的脸颊蒙上了病态的红晕,碧蓝色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有点吃力地撑着床,抬眼看过来:“……谁来了?”
“是我。”顾秋昙轻轻道,伸手过去拉住艾伦的手。他的手也是热的。艾伦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向顾秋昙,睫毛颤了颤:“……阿诺?”
他的声音很轻,羽毛般在顾秋昙心上搔了一下。
“我在。”他轻轻道,晃了晃艾伦的手,“我看着你。”
一滴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从艾伦眼眶里滑落。艾伦挪了挪身体靠过来:“不要走……”
艾伦想,是又在做梦吗?可梦得好真实。
他微微闭上眼,高热带来的急促呼吸慢慢被控制着拉长到稳定。
他说:“阿诺,今天来陪我,好不好?”
顾秋昙在他床边坐下,对上其他选手好奇的目光,腼腆地一笑:“我是他的朋友。”
他说的是俄语,发音很标准,标准到让那些选手有些意外。有一个孩子对他说:“你的俄语说得真好。”
“谢谢,你也是。”顾秋昙莞尔,没注意到自己这话说得多么荒谬。他只是抓着艾伦的手,忽然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
“他是俄国人。”艾伦侧过脸小声道,“您好歹夸点别的呢?”
顾秋昙的脸颊腾的一下也烧起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倒看不清楚:“你怎么还不睡啊……不难受吗?”
他自然地揽过艾伦,轻拍他的背:“睡吧,我在呢。……明天还要比赛,您……”
“不退赛。”艾伦答得利落,顾秋昙反而愣了一下。
可他烧得这么厉害……
顾秋昙的话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艾伦闭着眼睛,睫毛细细地颤抖,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退赛。”
他想和顾秋昙一起在冰场上一起跳一支舞。
但如果退赛的话就没办法参加表演滑了。
在顾秋昙之前,他的教练已经询问过他是否要继续参赛。
那时候艾伦才刚刚开始发烧,没有人想到会烧得这么凶猛。
可没有人能替艾伦做决定。
“那你想怎么办呢?”顾秋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艾伦,我们还有很久的以后。”
艾伦却忽然颤栗起来,他眼圈也红了,说话时却仍旧平静:“……很久的以后?”
那声音听着平静,却似乎隐约被哭腔和颤意浸满。
真的会有以后吗?艾伦惶恐不安地想,他们真的有改变什么吗?
顾秋昙的手轻轻覆上艾伦的眼睛,他转过头看向守在房间里的阿列克谢教练:“劳烦您给我的教练打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今晚不回去了。”
会被传染吗?那一刻顾秋昙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艾伦,睡吧。”他轻轻地拍了拍艾伦的肩膀,“别怕,我陪着你。”
艾伦睁大了眼睛,看见顾秋昙掀开了一小块被角钻进来:“出点汗就好了……”
微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他听见顾秋昙吸了一口气:“……天啊,怎么烧得跟炭一样,您没吃退烧药吗?”
艾伦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很苦,不要吃。”
顾秋昙只能看着他无奈地笑起来,抬手一指点在艾伦的额心:“这会儿怎么这么娇气。”
“……没有。”艾伦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本能地往顾秋昙身上贴了贴,“就是不想吃药……这点病吃什么药,明天就能退烧了。”
“嗯?”顾秋昙哼了一声,把艾伦抱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背脊抚摸,“明早起来要还是烧着就得吃药了,我可不想听到你被烧出脑损伤……”
艾伦只是看着他,半晌乖乖地点了头。
顾秋昙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知道第二天早上他是被艾伦拍醒的。
他睁开眼就看见艾伦一双眼睁得极大:“你什么时候来的?”